落雁谷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真定府内已是一片末日将至的恐慌。
五千黑狼骑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如同惊雷般劈碎了城内守军最后一点侥幸。
那可是大帅麾下最精锐的机动力量,曾几何时纵横河北,令南军闻之色变,如今却成了山谷里的无主枯骨。
主将博尔术战死,更是沉重打击了狄虏士卒的士气。
紧随其后的,是邺城马扩叛乱被迅速平定、党羽尽数落网的消息。
这意味着南军对内部的掌控比他们想象的更为严密,任何里应外合的幻想都已破灭。
更让普通兵卒和城中百姓惶恐的是,太行山红袄军不仅未如传言般内乱,反而以雷霆手段清除了内奸,正厉兵秣马,与邺城石破天的主力形成了东西夹击之势。
真定、中山、河间这三座孤城,已被彻底锁死,成为怒海中的三叶孤舟。
粮仓日渐见底,药品早已断绝,伤兵在寒冷与痛楚中哀嚎等死。
军纪开始败坏,小规模的抢掠和冲突时有发生。
绝望,如同冬日里最刺骨的寒风,渗透进真定府的每一道砖缝,每一个人的心里。
真定府,原伪齐节度使府邸,现兀术帅府。
曾经象征着权势与威严的大堂,如今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
兀术半躺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昔日那睥睨一切的独眼,如今只剩下浑浊与疲惫。
落雁谷的惨败和连日的急怒攻心,彻底击垮了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狄虏名将。
范同侍立在榻前,一身青衫洗得发白,面容比兀术更加枯槁,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深不见底,只是那深处,似乎也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先……先生……”兀术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真定……还能守多久?”
范同沉默片刻,缓缓道:“粮草已不足半月之用。城外南军围而不攻,意在困死我军。石破天在邺城大张旗鼓整军,李全在太行山蠢蠢欲动……若无外援,破城,只在旬日之间。”
“外援……”兀术惨笑一声,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上京……上京还会派援军来吗?”
范同没有回答。
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上京的权贵们正忙于争权夺利,谁会为了河北这三座迟早要丢的孤城,再派精锐来填这个无底洞?
他们早已被放弃了。
兀术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他望着屋顶,喃喃道:“难道……天要亡我……”
“元帅,”范同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真定不可守,但元帅……未必不能生。”
兀术猛地转头,独眼死死盯住他:“先生……何意?”
“穷途非末路,或可……另辟蹊径。”范同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的大堂内显得格外清晰,“陈策的目标是河北,是歼灭我军主力。若元帅不在此处,真定是存是亡,于陈策而言,意义便大不相同。”
兀术瞳孔收缩:“你是说……弃城?”
“不是弃城,是金蝉脱壳。”范同目光幽冷,“留下部分兵力,竖起大帅旗号,继续固守,迷惑南军。元帅则轻装简从,趁夜由密道出城,北走燕山!”
“北走燕山?”兀术呼吸急促起来,“那里……是耶律大石的地盘……”
“正是。”范同点头,“耶律大石虽与我大金不睦,但其与南人更是世仇。元帅若往投之,陈述利害,言明南军下一个目标必是幽燕,或可说服其收留,甚至……借兵以图后举。总好过困死在这真定孤城,成为陈策的阶下之囚!”
这是一条极其冒险的路。
耶律大石是辽国遗族,在燕山以北自立,与狄虏关系微妙,此去是吉是凶,殊难预料。
但相比于坐以待毙,这至少是一线生机。
兀术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求生的火焰,但旋即又被疑虑取代:“那……先生你呢?”
范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无半分暖意:“陈策最想抓住的,或许不是元帅,而是学生。学生若随元帅同行,目标太大,反而容易暴露。学生……另有去处。”
“先生要去哪里?”兀术追问。
范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陈策以为胜券在握,学生偏要让他知道,这盘棋,还没下完。元帅只需依计行事,今夜子时,密道口相见。”
说罢,他深深一揖,转身退出了大堂,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孤峭而决绝。
兀术躺在榻上,望着范同消失的方向,独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挣扎着坐起,唤来最心腹的几名将领,开始秘密布置。
是夜,子时。
真定府西北角,一处早已废弃的土地庙地下。
狭窄的密道口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兀术换上了一身普通狄虏士卒的皮袄,在十余名绝对忠诚的亲卫保护下,等待着。
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厉。
范同准时出现,他依旧是一身青衫,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元帅,一切可准备妥当?”范同低声问。
兀术点头:“留守副将已得密令,会死守到最后。先生,你真的不随本王走?”
范同摇头:“学生自有安排。元帅保重,出了密道,一路向北,莫要回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递给兀术,“里面是些金珠和关防路引,或有用处。”
兀术接过,重重拍了拍范同的肩膀:“先生大恩,本王铭记!他日若能卷土重来,必与先生共享天下!”
范同只是淡淡一笑,侧身让开道路。
兀术不再多言,在亲卫的搀扶下,弯腰钻入了漆黑的密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范同静静地站在地道口,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和城内零星的犬吠。
直到确定兀术已经走远,他才缓缓转身,却没有走向地面,而是沿着另一条更加隐蔽、几乎被尘土掩埋的岔路,向相反的方向——东南方走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兀术以为他要去执行某个秘密任务,或者以身作饵引开追兵。
不,都不是。
穷途末路之时,最危险的不是前方的悬崖,而是身后自以为的“同伴”。
范同早已不看好兀术北投耶律大石的前景。
耶律大石枭雄之姿,岂会为了一个丧师失地、毫无价值的败军之将,去得罪如日中天的陈策?
兀术此去,最好的结局是被软禁,更大的可能,是成为耶律大石向陈策示好的礼物。
他范同,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样一条渺茫的生路上。
他选择东南,并非一时冲动。
那里是河北与山东交界之处,情势复杂,狄虏、伪齐残余、地方豪强、甚至海寇势力交错。更重要的是,他记得,那个在江南被他“借刀”未成、反而灰头土脸的杨迁,其祖籍便在山东。
杨家在山东,似乎还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旁系族人,经营着海贸。
江南是回不去了,河北已成死地,北投夷狄前途未卜。
那么,去山东,利用杨家的残余关系和海路,或许能觅得一线生机,甚至……找到一个可以暂时栖身、暗中观察、等待时机的角落。
陈策,你以为你赢了吗?
范同心中冷笑。
战争的胜负或许已定,但人心的博弈,永无休止。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这天下还有纷争和欲望,他这颗棋子,就未必没有重新落子的机会。
他紧了紧肩上不起眼的包袱,里面除了少许金银,还有几份至关重要的名单、信物,以及他多年来记录的一些秘密——关于狄虏、关于伪齐、关于江南某些人的把柄。
这些,或许是他未来翻盘,或者至少保命的资本。
身影融入更深的黑暗,范同就像一滴水,悄然消失在真定府这座即将倾覆的危城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翌日,清晨。
邺城的石破天和太行山的李全,几乎同时接到了来自真定城内“镜子”的紧急密报。
“兀术已由密道潜逃,方向疑似北去燕山!”
“范同失踪,去向不明,其住所已空,未留线索!”
石破天接到消息,先是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他娘的!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立刻派轻骑往北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个范同,给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李全则相对冷静,但眉头也紧紧锁起。
范同此人,阴险如毒蛇,让他走脱,后患无穷。
他立刻加强了对太行山各隘口的封锁和盘查,同时飞鸽传书陈策。
金陵,清凉山别院。
陈策看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急报,脸上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不会坐以待毙。
“兀术北逃,在意料之中。燕山耶律大石,未必是他的生路,或许是另一条绝路。”陈策淡淡道,“令石破天,不必穷追不舍,只需派游骑监视其动向即可。重点,仍在真定、中山、河间三城,务必尽快拿下,彻底平定河北。”
“那范同……”吴文远担忧道,“此人智计阴毒,放任其走脱,恐成心腹大患。”
陈策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目光深邃:“范同……他选了一条最难走,也最有趣的路。”
“先生知道他去向?”
“北投,绝路。西走,必入我网。唯有东南,山东沿海,局势混沌,海路通达,又有江南某些势力的残余根系可供利用。”陈策缓缓道,“此人惜命,亦不甘心。他这是想潜入暗处,以待天时。”
“是否需要通知山东方面,严加盘查?”
“不必大张旗鼓。”陈策摇头,“此人精于隐匿,寻常盘查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赵铁鹰的察事营,将网撒向山东,尤其是沿海州县、码头、以及与江南杨氏有关联的产业。我要知道,他接触了谁,落脚在哪里,又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另外,将兀术北逃、范同失踪的消息,还有我们‘恰好’掌握的一些关于范同与江南某些人‘过往甚密’的线索,‘不经意’地透露给永王殿下身边的杨弘毅大人。有些人,该清理门户了。”
吴文远心中一凛,明白先生这是要借机彻底清洗江南残余的反对势力,同时,或许也是在给潜逃的范同,制造一些“惊喜”。
穷途之狼,虽已离群,但猎手的目光,并未移开。
真正的威胁,往往来自于那些消失在视线之外的阴影。
范同以为他逃出了生天,却不知自己正走向另一张更为广阔、也更为隐秘的罗网。
而陈策,在巩固河北胜局的同时,也已经开始布局,应对这位阴魂不散的老对手,可能掀起的下一轮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