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衙议事厅内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弘毅身上,等待着他的表态。
这位江南地面的实权人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显然内心正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陈策稳坐如山,目光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他知道,杨弘毅的抉择,将决定江南是走向团结抗狄,还是陷入分裂内耗。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杨弘毅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陈策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陈都督所言,确有道理。北狄压境,确乃心腹大患,当务之急,是整合力量,共御外侮。”
此言一出,厅内不少人,尤其是那些务实派和军方将领,都暗暗松了口气。
那位临安来的御史脸色则瞬间变得难看。
但杨弘毅话锋随即一转:“然而,国体攸关,亦不可不慎。永王殿下乃宗室至亲,若全然不顾,恐寒天下忠臣义士之心,亦有损朝廷法统。”
他这是在找平衡,既肯定了陈策“抗狄优先”的主张,又为永王保留了位置。
“故此,”杨弘毅提高了声音,做出了他的决断,“本官以为,陈都督提议设立‘摄政议事府’,总揽北伐军政,实为应对时局之良策。然,永王殿下德高望重,亦当尊奉。可请永王殿下出任‘议事府’名义上的‘总摄’,以示尊崇宗室,维系国体。而府内具体军政事务,则由陈都督、本官,以及在座诸位文武重臣、士绅代表共同商议决断,以确保号令统一,行事高效。”
这是一个典型的妥协方案。
永王得到了一个崇高的虚名,满足了“正统”派的部分诉求;而实际的权力,则落在了以陈策和杨弘毅为核心的“议事府”手中,确保了行政和军事效率。
杨弘毅自己,则凭借此议,既安抚了陈策,又没有完全得罪钱惟浚等人,更将自己置于权力核心的位置。
陈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杨弘毅此人,果然老辣。
这个方案,虽然折中,但确实是目前情况下,最能被各方接受,也最有利于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方案。
他原本也没指望能完全排除永王的影响,能达到“虚君实权”的效果,已是成功。
“杨大人此议甚妥!”陈策立刻表示支持,“永王殿下德泽天下,由殿下总摄名分,正可安定人心。而议事府专司北伐,亦能避免冗务缠身,贻误战机。陈某赞同!”
陈策一表态,其麾下将领及部分早已被说服的官员士绅纷纷附和。
那位临安御史还想争辩,但见大势已去,杨弘毅态度明确,陈策兵威在侧,只得悻悻闭嘴,脸色铁青。
江宁府衙的决议,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江南。
设立“摄政议事府”,永王为总摄,陈策、杨弘毅等共议军政的消息,如同一阵风暴,席卷了各方势力。
金陵城内,支持团结抗狄的民众和士人欢欣鼓舞,认为终于有了主心骨。
许多中间派官员和商人也松了一口气,至少避免了立即的内战。
然而,临安的钱惟浚等人,却是勃然大怒。
涌金园密室内,气氛比之前更加阴沉。
“杨弘毅!竖子不足与谋!”钱惟浚气得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粉碎!“他竟然屈服于陈策的兵威,出卖永王殿下,出卖江南士林!什么‘总摄’,分明是架空的傀儡!”
周明堂急道:“钱公,如今决议已下,江宁那边已开始筹备议事府事宜,我们该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权柄落入那北地武夫之手?”
智弘和尚也面色凝重:“阿弥陀佛。杨弘毅此议,虽保全了永王殿下的名分,但实权尽失。长此以往,江南恐再非我等士绅之江南。陈策推行盐政改革之心不死,若让其借助议事府大权强行推动,我等世家根基危矣!”
“不能坐以待毙!”钱惟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陈策有张良计,我们就有过墙梯!周大人,你立刻秘密联络沿江忠于我们的州县,以‘漕运不畅’、‘粮赋需重新审计’为由,拖延、克扣输往金陵的粮饷!我倒要看看,没有钱粮,他那议事府,能维持几时!”
“郑通判!你在临安,加紧控制舆论,散布谣言,就说陈策架空永王,意图不轨,杨弘毅与之同流合污!要让江南百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忠君爱国之士!”
“智弘大师,烦请您再联系各家世族,陈明利害,务必让他们同仇敌忾,在钱粮、人手上,全力支持我们!”
钱惟浚决定硬抗到底,利用其在江南盘根错节的影响力,从后勤和舆论上,给新生的“摄政议事府”制造麻烦。
消息很快传到金陵清凉山。
“军师,临安那边果然不肯善罢甘休!”赵铁鹰汇报着最新情报,“已有三个州府以各种理由,拒绝拨付本月粮饷。市井间也开始流传对军师和杨大人不利的言论。”
吴文远忧心道:“军师,钱惟浚在江南经营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布,若其全力掣肘,议事府恐举步维艰。”
石破天怒道:“就知道这帮老狐狸不安好心!军师,让俺带兵去临安,把钱惟浚那老家伙抓来,看他还敢不敢使绊子!”
陈策摆了摆手,眼神冰冷。
他早已料到钱惟浚不会轻易就范。
非常之时,需用非常手段。之前的怀柔与妥协,是为了争取最大公约数,如今有人跳出来破坏大局,那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铁鹰,之前让你搜集的材料,可以派上用场了。”陈策淡淡道,“选几份关于周明堂、郑克等人贪墨漕银、勾结盐枭、草菅人命的铁证,不必涉及钱惟浚,但要足够震撼。通过我们的渠道,‘悄悄’地散播出去,务必要让杨弘毅和金陵的官员‘无意中’看到。”
“是!”赵铁鹰心领神会,这是要杀鸡儆猴,剪除钱惟浚的羽翼,同时将难题抛给杨弘毅和江南官场。
“石爷,”陈策又看向石破天,“你的兵马,不必撤回。继续在临安外围‘演练’。同时,派几支精锐小队,换上便装,去‘拜访’一下那几个拖延粮饷的州府官员。不必伤人,只需让他们知道,我能随时找到他们,就够了。”
“嘿嘿,明白!吓破他们的狗胆!”石破天狞笑领命。
“文远,以‘摄政议事府’筹备委员会的名义,发布第一号令。”陈策最后下令,“宣布即日起,成立‘北伐钱粮统筹司’,由你暂领。所有江南赋税、漕粮、盐课,皆需按时足额解付该司统一调配,违令者,以资敌论处!同时,宣布首批‘盐引招标’细则,明确优先支持及时足额缴纳‘北伐特别捐’的商家!”
一套组合拳,迅捷而凌厉!
赵铁鹰的动作极快,几天之内,周明堂、郑克等人的罪证便开始在金陵官场小范围流传,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杨弘毅看到这些材料后,脸色铁青,他知道这是陈策的警告,也是给他的一个交代——如果江南官场自己清理不了门户,那陈策就要代劳了。
迫于压力,也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和“议事府”的法理性,杨弘毅不得不下令彻查周、郑等人。
石破天的“拜访”也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那几个拖延粮饷的州府官员,在见识了云起营“使者”的神出鬼没和冰冷眼神后,胆战心惊,再也不敢阳奉阴违,粮饷物资开始陆续运往金陵。
而吴文远发布的“一号令”和盐引招标细则,更是直接触动了江南商人的神经。
北伐是大义,盐引是实利,在陈策一手举着大义旗帜,一手握着盐引胡萝卜,脚下还踩着几个倒霉蛋的尸体(指周、郑被查)的情况下,商人们的算盘打得飞快。
很快,便有嗅觉灵敏的商人开始主动与“北伐钱粮统筹司”接触,表示愿意“共襄盛举”。
钱惟浚的掣肘,在陈策一连串精准而狠辣的反击下,迅速土崩瓦解。
他本人虽然暂时无恙,但羽翼被剪,影响力大减,再也无力阻止“摄政议事府”的成立和运行。
一个月后,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摄政议事府”在金陵原楚王府(暂定为议事府驻地)正式挂牌成立。
永王赵榛接受了“总摄”的虚名,并未亲临金陵,依旧留在临安。
而陈策、杨弘毅以及选拔出的部分文武官员、士绅代表,则成为了议事府的核心成员。
尽管内部依旧存在着各种明争暗斗和利益纠葛,但一个以北伐抗狄为最高目标、能够有效整合江南力量的权力核心,总算初步成型。
站在修缮一新的楚王府望江台上,陈策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以及江对岸那片广袤的、依旧沦陷在狄虏铁蹄下的故土。
名器之争,暂告一段落。
他凭借智慧、实力与果决,成功地在江南这盘复杂的棋局中,为自己和云起营,争得了一个至关重要、名正言顺的位置。
然而,他深知,这仅仅是开始。
议事府内部的磨合、北伐钱粮的筹集、军队的训练整编、以及对北狄的反攻策略……千头万绪,困难重重。
“军师,江风大,当心着凉。”阿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
她的声音依旧细弱,但那份关切,却真切可感。
陈策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那道胎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无妨。”
他拢了拢披风,目光重新投向北方,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坚定的意志。
名分已定,砥柱初成。
接下来,该是厉兵秣马,扬帆起航,挥师北上的时候了。
这江南的烟雨,终究困不住他这条志在四海的潜龙。
江北的腥风血雨,中原的万家灯火,都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