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正明皇帝一边在大殿内徘徊,一边等候着高鹤的到来。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趁此良机北伐宣国了,可在此之前,他不免要争取群臣们的赞同,方能完全下决心。
他不明白,为什么先前在朝会上,本应站在他这边力挺于他的高鹤要反对他关于出兵宣国的意见。
他岂会不知道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但国内的重重积弊,必须要靠在对外战争中积累威信后才好大刀阔斧地整改,现在上天已经将机会送到眼前了,不即刻把握好,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正明皇帝如今召见高鹤前来,就是希望改变高鹤的意见,让对方赞成自己、赞成出兵。
只要靠着一场战役的胜利,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他从来不是渴望战争的疯子,这仅仅是他用来实现更高追求的手段,倘有其它对策,他又何故出此下策?都是权宜之计罢了!
与中兴大业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等候许久后,高鹤终于到来,高鹤先向正明皇帝行了一礼,接着,正明皇帝立即笑意盈盈地邀请高鹤先坐下。
高鹤愣了愣,还是按正明皇帝的意思在座位上坐好,可脸色却显得凝重而深沉。
不等正明皇帝开口说什么,他便先一步询问道:
“陛下召微臣前来,是为了出兵一事吧?”
正明皇帝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向高鹤承认道:
“的确!朕召爱卿前来,确实是为了出兵宣国之事。”
“唉。”
高鹤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淌过一丝忧虑,随即抬眼,庄重地注视向正明皇帝,道:
“臣关于出兵的看法,先前在朝堂上已经说明了,臣反对出兵,尤其是在这个国内动荡不安,积弊亟待解决的时候出兵。
微臣明白,陛下试图用这场对外的大胜积攒改革所需的威信,但这不过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安是正道?臣唯恐陛下不光难以如愿,还将反受其害!
眼下,仍然是以逐步缓和国内为首要举措,其速固然慢矣!然危害,远远小过一蹴而就。陛下当熟计之!”
“这……”
正明皇帝拧紧了眉头,随即也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举目萧条,满目疮痍,还有何可期盼?高爱卿可知,朕践祚三年,体会最深的,正是所谓的徐徐图之不会让国家逐渐恢复,而只会让国家江河日下!
原因无他,于人而言,若是生了小病,就算是不用什么药,缓上几天也可以无恙。但若是生了大病,就必须要下猛药,一天天的等候,病人的病情不会有好转,反而会走向恶化,直至无可救药!
现在我大昭不正是这样一个生了重病的人吗?所谓徐徐图之,根本就只会让病情更严重!奸党如严万忠之流,不正是附着于我大昭的痼疾?该是下猛药的时候了!
朕岂不知这一剂猛药有令我大昭境况雪上加霜的风险?但朕更知道,这一剂猛药如果下好了,朕与大昭,就能迎来拨云见日之日!而继续束手无所作为呢?于时局何益?于国家何益?
非也!最终,我大昭还不是会因病情恶化而毙命?不下是死,下了也是一死,等死,朕为何不尽全力后再死?至少……无愧于列祖列宗矣!”
说着说着,正明皇帝的双眸不禁湿润。他并不是什么胸怀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也不甘沦落为荒唐败国的暴君,因此奉行节俭,以宽仁为本。
倘若生在承平年间,他或许能够成为一个还算不错的守成之君,现在却是国家最为动荡的岁月,守成,只会越守越不成,逼得他只有弄险,只有赌上一把。
他比谁都想做一个没什么大作为也没什么大过错的中庸之君,如今已经到了不建立大作为即是大过错的时候,他又无比渴望能将手中的事情办好,以证明给他的父皇看,他是不逊于他父皇的君主。
内外交困,想要走的路根本就没办法走通,怎么都是毁灭,他只有放手一搏,赌上这可能的机会。
而高鹤又岂会体察不到正明皇帝的心情?他现在又何尝不怀揣着同样的心情?
严万忠的阴谋诡计,周羽等人遭受陷害,汤宠骏险些被杀,新军扩建以失败收场,令他深刻体会到奸臣乱国,已然难以收拾。但……这并不能成为孤注一掷的理由。
高鹤始终坚信,国家拨云见日的时机会来临的,只不过不是现在,眼下这个所谓“天赐良机”,仅仅是蒙蔽罢了,不会将国家引向更好,踏北军如在宣军面前遭遇迎头痛击,一切只会更坏。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要因一时看不见希望而选择揠苗助长。
正明皇帝的垂泪令高鹤心痛如绞,高鹤还是以坚定的口吻向皇帝劝说道:
“陛下!微臣可以理解陛下的想法,但……恕微臣依旧固执己见!倘若此次战役的胜算在三成以上,那微臣心一横就是了,愿意陪陛下赌这三成机会以扭转国家岌岌可危之局面,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眼下战役之胜算,真的能达到三成吗?亦或者陛下您当真有这个信心?一来,我大昭能往踏北调拨之军费极其有限,士兵不得犒赏,何以用命?士气低落,此不足以战。
二来,国丈洪辽,陛下不应该不比微臣了解,他虽久任军职,实则战绩寥寥,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显然不是洪辽所能指挥的,至少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指挥如此大规模兵团的作战。
甚至放眼整个大昭,能指挥十万人作战的将领也只是屈指可数。而这个规模,对宣军将领几乎是家常便饭,光是上一次踏北战役,宣军总数便不亚于十万人马,将领不如人,不足以战。
三来,凝虏与燕虏的态度尚不明确,倘若我昭军与宣虏激战,而凝虏、燕虏乘势袭取,重蹈十余年前三国联合抗我大昭之覆辙。以一敌多,多线来战,此更不足以战!
如此种种,微臣以为此战之胜算根本就达不到三成,两成都足够堪忧!陛下将扭转态势的关键悉数寄托在这不到两成的胜算,真的算是对社稷负责吗?此与孤注一掷、一意孤行之赌徒有何区别?
陛下说得没错,眼下之局面江河日下,如欲扭转,只能等待时机到来,但趁宣国大灾北伐,绝不是真正的时机啊!陛下安忍见踏北军无数将士葬身于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战斗中吗?
陛下尚且春秋鼎盛,还有光阴可以等候,为何要急切于一时呢?臣只求陛下能够按捺,一切终会好转!”
“朕……”
正明皇帝紧攥拳头,认真思索了起来,随着他思绪的蔓延,他身上的汗渍也在蔓延。而已然下定的决心,就如同先前无数次那般开始剧烈的动摇。
正明皇帝将高鹤这番话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他逐渐想到:也许正如高鹤所说,扭转态势之时机终会到来,只不过还不是现在呢?
是啊!此番北伐胜算堪忧,他应该是清楚的,明明军队还是那支军队,统帅也没有提升多少。
十多年前昭军还处在被宣军压制的地步,怎么到如今,他麾下的这支吃不饱穿不暖的军队就能大破宣军了?这不是太异想天开了吗?他是皇帝,但他不是主角,并非他做了什么,什么就一定能成功,更何况这种军国大事……
唉!正明皇帝想通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如果胜算可以达到三成,他何惜一试?但连两成都达不到,这就无外乎一种强求了,不见得有结果的——他决定让步了,不过他还不打算把话说得太死,便对高鹤交代道:
“朕明白了,出兵之事,诚然太过莽撞,朕会……好好考虑的!等三天后吧!三天后,再在朝会上决定,要不要对宣国用兵。”
“陛下明鉴!”
高鹤哽咽而激动地说道:
“陛下暂且忍耐,拨云见日之时机终将到来,上天断不忍弃陛下而去。”
听了高鹤这番话,正明皇帝仅仅是露出一抹苦笑。他伸出一只手揉着自己疲惫的双眼,并用另一只手向高鹤示意,吩咐道:
“高爱卿,退下吧!朕乏了。”
“微臣告退!”
高鹤向正明皇帝一拱手,随即在太监带领下离开了大殿,而正明皇帝则继续在席子上坐着,坐了好一会儿,眼里仿佛有一束鬼火在闪烁。
见正明皇帝除了不停揉眼睛,就动也不动一下,一旁的宫女不免上前关切道:
“陛下,奴婢扶陛下去休息吧!”
正明皇帝听罢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说道:
“不,不必了,朕要去见皇后。”
正明皇帝启驾赶往皇后寝宫,并见到了洪皇后。
自从女儿病死后,皇后便肉眼可见得憔悴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气明显大不如前。
女儿因照看不料而病死的例子在先,皇后便为照料儿子提起了二十分的专注,再不敢让儿子也蒙受一丝一毫的危险,几乎时刻都要把儿子带在身边,不敢有半点懈怠。
正明皇帝前来时,皇后刚刚哄太子睡下,她匆匆赶去迎接陛下,正明皇帝则叫她不必多礼,两人就像寻常夫妻般寒暄就足够。
皇帝与皇后先是聊了聊太子的近况,得知太子近来一切都好,皇帝勉强放心地点了点头。接着,皇帝便直入此番前来寻找皇后的真正目的。
正明皇帝对妻子询问道:
“皇后,朕近来有意让国丈统军出征,征讨宣虏,不知皇后以为国丈堪此重任否?”
正明皇帝紧张地注视着皇后。
高鹤向他表明了此番战役中昭军胜算寥寥的种种原因,其中就包括洪辽之才干难以统率十万兵马对抗宣虏。
正明皇帝起先不置可否,之后又仔细思索了一番:国丈固然没有什么大功,可不也没有什么大过不是吗?
之前的终平四城保卫战,洪辽不就指挥得很不错,一连收复失城,差一点就在终平四城内全歼宣虏。
没准自己的这位老丈人真有不俗之军略呢?正明皇帝又想,自己和这位老丈人接触不算很多,可知父莫若女,自己问问皇后,不就清楚了吗?正明皇帝满怀期待地注视着皇后。
而皇后在听完这个问题后明显一愣,接着柳眉紧蹙,紧紧握住皇帝的手,向皇帝说明道:
“臣妾之父实无此大才,还请陛下万勿将此重任交付与他!臣妾只恐臣妾之父有负陛下,有负社稷!”
正明皇帝诧异地看向皇后,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后对自家亲爹的评价如此不堪,就算真的才能平平,也应该以委婉方式进行表达才对,这番话未免也太不顾及情面。
正明皇帝很是疑惑,他刚要询问,皇后便向他交代了缘由:
“陛下,臣妾之父或许能够坐守一方,不致大乱,然统军征战,实非其所长也!臣妾固知晓臣妾之父好大喜功,能博同僚之欢心,却未必得下属之死力,欲求士卒为其效死,难也!
且陛下不知乎?同为久历军旅之人,周翼元帅可以军略见称,而臣妾之父鲜有战绩足以称道,此不足以证明臣妾之父于军事上实无雄才乎?
臣妾之父才不堪任,自误是小,辱没洪家门庭仍然是小,若有损于社稷,则罪过甚矣!臣妾何来颜面再见陛下?臣妾但求陛下消此念头,万勿以臣妾之父为帅!”
“朕……会好好考虑的!”
正明皇帝心思沉重地点了点头。言罢,皇后还带着哭腔要向他叩头谢恩,被他赶紧拦了下来,让皇后不必下跪。
与妻子交流之余,正明皇帝不免哀伤,他本想再试着探查一番,为自己增添些信心。
如果自己可以从皇后口中听到对洪辽的大加赞赏,不就可以证明自己这国丈是可以一用的吗?此番战役的胜算没准能多上几分。
就连皇后也对自己的父亲做出了如此不堪的评价,正明皇帝又该如何劝慰自己呢?
他唯有长叹一口气。
自己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吗?放弃这好不容易才降临的出兵良机?放弃这可以期望的破局转机?
然后继续……忍受严万忠一党的肆虐。无比不甘,却又无比无奈,事到如今,他或许只有选择放弃了。
一切就听凭三天后的朝会吧!
……
……
……
正明皇帝在焦头烂额中不得解脱,宣国的君王许银,其状况一样没有好到哪里去。
先说国内的救灾问题,由于全力救灾没有及时展开,导致已经造成的损失根本就无法弥补,政府再怎么努力,也仅仅是稍稍遏制住颓势。
流民肆虐,大规模的民变就在眼前,而宣军则整装待发,时刻准备对自己的同胞动下屠刀。
其次,就是更为要紧的外部危机。
在宣国因大灾损失惨重的消息散播开来后,燕国几乎立刻就切断了两国间的商贸往来,凝国也跟着限制了对燕国的商品出口,不准一粒粮食流入到宣国境内。
其中燕国做的尤其过分,非但阻断了两国正常的商贸往来,还在燕凝边境大肆屠戮凝国商贾,将之弃尸于凝国边境之上,并多次派人进行侮辱。
燕国大军已然陈兵边境,这分明是要同宣国开战的架势。而凝国大军也进入了战备状态,大战,恐怕随时就将拉开帷幕。
凝国的战备,对许银而言不算太出意料,毕竟自宣国崛起并在踏北占据优势后,主要对手就变成了凝国人,长期以来奉行的也是压制凝国的政策。
好不容易,凝国等来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牢牢抓住也实属情理之中。
燕国也在这时剑拔弩张,就令许银感到出离愤怒了。要知道,当凝国准备对燕国发动大举进攻,那时燕国还将主力放在了对抗胡人上,燕凝大战如若爆发,燕国势必捉襟见肘。
就在此时,是宣国挺身而出,进行了居中调停,警告凝国,如果凝国对燕国开战,自动视为对宣国开战,宣国会尽一切力量击退凝国人的侵略。故而,凝国人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燕国的进攻。
他许银对燕国有止战之恩,结果宣国陷入危难,这燕国就是这样报答他的,杀害他的百姓,断绝他的贸易,不让一粒粮食流入到宣国境内,坐视宣国一步步滑向深渊,甚至随时准备扑上来分一杯羹。
天下无耻者,无过此辈!
“燕悼宜!”
许银怒喝一声,将有关燕国的奏报统统扔到了地上。
他的怒火本就猛烈,心中的急躁与忧虑则为这份怒火浇了桶油,令这大火如若释放而出,足以将整座宫殿焚烧殆尽。
许银一边挥着拳头敲打桌案,一边怒骂道:
“燕悼宜小儿!真乃天下最无信义、最为卑鄙之辈也!落井下石,无所不用其极!枉我许银费心费力至此,却养了一头白眼狼!燕悼宜!我许银生不能食汝之肉,死不瞑目!宣国若挺过此劫,并让燕夷百倍偿还!”
痛骂一阵后,所有的怒火,最终还是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哀叹。
许银当然知道,国与国哪有什么友谊?只有利益才是真正永恒的,就算他再怎么痛恨燕悼宜,不挺过眼下这一关,什么也白搭。
许银将散落一地的奏章又捡了起来,其中包括了不少宣国将领因不堪忍受燕国的无耻狂妄而请战的折子,许银统一做出了一模一样的批示——不准理会!
要尽一切努力避免与燕国人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否则势必会让宣国的局势糟糕到无以复加。
做完批示,许银便在案前继续着思考,眉头拧得比绳结都要紧。
尽管他采取措施避免与燕国爆发冲突,燕国要是铁了心对宣国开战,有的是宣战借口,绝非他所能左右。他当下做的,仅仅是力所能及的缓解罢了。
宣国的局势毫无疑问,正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倘若燕国与凝国对宣国展开用兵,昭廷势必也将跟进,国内民变则随时有可能爆发,宣国亡国有日,他该拿什么办法扭转当前的局面?
许银正在苦苦思索,忽听下人禀报宰相许昂前来求见。许银有些疑惑,但还是大手一挥,让许昂进殿。
许昂见许银正为国事烦忧,立即走上前去进行关切。可许银却并没有给出什么好脸色,冷冷说道:
“丞相此来,怕是为了募捐一事吧?”
许昂一听,脸色瞬间僵住。
见许昂这副表情,许银心里也有了数。
国家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局面,许银必须想方设法进行缓解,他打算筹措资金以稳住军队,筹措粮草以抑制民变。
可民间早已一穷二白,他想要完成以上的筹措,就只好号召一众贵族们进行捐助。
要知道,这些捐献对每家每户都不过是九牛一毛,合在一起,却对缓解局面有着几乎决定性的作用,贵族们安能不老老实实配合?
他的命令一下,贵族们立刻开始了叫苦不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
许银尤为不满,便以铁腕镇压贵族们的反抗,贵族们心有不满,却还是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行对抗,许昂的到来便正是如此。
许昂虽是王族成员,也是群臣兼贵族的代表,群臣因着捐募令而叫苦,他为了维持个人威望,多多少少也得向宣王做些工作,表示一二。
见自己的意图被许银拆穿,许昂不免有些尴尬,还是一脸庄重地对许银说道:
“大王!国难当头,应当以团结为重,为取小利,而使人心不齐,暗怀怨忿,恐非正道也!臣请王上顾全大局,不要在此等时刻滋生嫌隙,需立即停止要求贵族们进行捐助。”
“哼!”
许银发出一声冷哼。
“这些贵族能够家境殷实,不受冻馁之患,不为兵戈所害,皆是仰赖我大宣之盛强,如今我大宣国内当头,仅仅是让他们做些微小捐助,却要遭受百般阻挠,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难道国家是养了一群白眼狼吗?等到我大宣被民变推翻了,被燕国人或是昭廷给灭了,他们就拿着他们的财宝滚去阴间快活吧!
许昂,寡人清楚你身为群臣之首,有必要为群臣发声,你来劝阻寡人,寡人不和你计较,可寡人也绝不会动摇寡人的决定,不筹措出这批粮草和资金,拿什么稳固如今风雨飘摇的局面?”
许昂摇了摇头,继续向许银解释道:
“王上谬矣!王上只知许昂身为群臣之首,当为群臣代言,可王上怎么就忘了,许昂也是王室成员,是王上骨肉兄弟。许昂恳请王上收回命令,也有许昂自己的考虑在。
王上您所说的,自然是没错的,如果我大宣被灭了,那些贵族就算积攒十辈子的金银也没有用。但当下问题在于,并非所有人都像王上这般深谋远虑啊!
王上是一国之主,所能看见的,乃是一国之兴亡,而那些贵族所能看到的,则不过是一家之兴亡。就算对其谆谆教导,结果仍旧无异于对牛弹琴。
如果不知是牛,而弹琴与牛,自然不可指摘弹琴者什么,可若是明知是牛,而继续弹琴与牛,此弹琴者岂能称之为明智?
王上想想,古来成大事者,哪有持定则而不晓变通?遇君子,则待以君子之道,遇小人,则待以小人之道,只求大局不乱、宏图可施,故而霸业终成。
眼下局面正是如此,王上用心良苦,然贵族多不能体谅王上之用心,兼时局艰难,又岂可强为?迂腐短视之辈,安能不将怨恨集中于大王之身?
若是其不能于王上、于宣国有何损害,倒也罢了,偏偏其若与王上离心,必会对时局有所损害。这在必须万众一心以应对内外乱局的当下,乃是尤为可惧之行径,王上不可不察啊!”
“这……”
许银陷入了犹豫之中。
许昂话中的道理,他自然可以明白的,也通晓这背后的利害。
不知道这些贵族短视自私,而对贵族施行逼迫,这倒也罢了,可明知这些贵族短视和自私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且拥有足以威胁自己的力量,再对他们施行逼迫,这就不见得是明智的行为。
尤其是在宣国已经失去了底层民心,且国外危机也步步紧逼的情况下,再让上层也渐渐与王室离心,他是嫌自己这皇位坐得太安稳了吗?
想到这,许银惊出了一身冷汗,为了大局考虑,他还是决定将号召贵族进行捐助一事暂时搁置,对许昂说道:
“此事,寡人已经清楚了,就……暂且搁置一阵吧!”
“王上英明!必能带领我大宣走出危局!”
许昂的赞颂不能让许银感到半点宽慰,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愣了好一阵后,方才让许昂先退下。
就算国内的乱局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暂时缓解,那国外的危机又该拿什么避免呢?
宣王的命令,对燕王和凝王以及大昭的皇帝可不起作用,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破解眼下这个初见雏形的宣国包围网?
许银正在思索,侍者再一次赶来禀报:
“大王,世子求见。”
“哦?”
许银顿了顿,接着说道:
“那就让他进来吧!”
许志才走入殿内,向许银行了一礼。而许银注视着许志才,有些担心对方也是为了终止募捐一事而来,目光之中不免多了几分警惕,道:
“世子…为何而来?”
许志才注视着许银,郑重说道:
“儿臣是为解救大宣危局而来。”
“哦?”
许银眼睛一亮,随即又化作了淡然的一笑。说道:
“不知世子有何良策?”
许志才目光炯然,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儿臣明白,当下我宣国最大的威胁,就是一众敌国的觊觎。如果一众敌国趁我大宣危难,群起而攻之,则我宣国势必为难,以儿臣之见,为应对敌国随时可能到来之入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与昭廷议和。”
“什么?”
许银以诧异的目光注视向许志才,满是皱纹的脸庞青一阵红一阵,仿佛听到了一段极为荒诞的话。
向昭廷求和?开什么玩笑?他大宣国有今天的地位,就是靠着对着昭廷穷追猛打打出来的,现在居然要主动向昭廷求和?
当年宣高王打响独立战争,情势最为危急之时都不曾向昭廷求和。
前不久,还是昭廷来向宣国人求和,怎么宣国突然要沦落到向昭廷求和的地步?奇耻大辱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见许银怒从心头起,走到了爆发的边缘。许志才连忙向许银解释道:
“此为权宜之计,绝非真的要同昭廷媾和。王上您仔细想想,现在我大宣最需担心出兵的,未必是燕国与凝国,反倒是昭廷。
燕国与凝国若要对我宣国出兵,都有着各自充分的理由,可有一条阻碍是没办法绕过去的,那就是他们都没有办法保证对方不会在自己对宣国用兵时展开对自己的偷袭。
这就使得燕国与凝国都会处于长久的观望,没有人敢做出头之鸟,以为真正的仇敌所乘,悔将无及!因此,对燕凝两国出兵的忧虑,或许可以延后。
而昭廷则不然,其对我宣国出兵理由充分,且不像燕凝两国这般存在不可忽视之掣肘,出兵之可能最大。
燕凝两国见昭廷都已出兵攻我大宣,便很有可能再也按捺不住,共同参与到对我大宣的瓜分当中,届时,我大宣恐危矣!
反之,昭廷始终不出兵,则燕凝两国都会出于对彼此的防备,不敢轻启大战,我大宣就将化险为夷,从此次危机中平稳度过。故儿臣以为,需要在此时与昭廷议和,并且与昭廷议和成功之希望是最大的。
一来,昭廷先前就表露出了议和之意,只不过割让终平四城难为昭人所接受。今我宣国不再以割地为条件,而与昭人达成无条件之和平,昭人颇有可能答应。
其二,昭廷自身的问题也是各国中最大的,西北弋戎之乱,东南盗匪肆虐,都是亟待解决之难题。昭人如果能从其它战线腾出手,专心应付这些危机,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昭宣议和之事,大有可望!不但战争可平息,我宣国还可尝试从昭廷进口粮食,定能使我宣国顺利度过乱局。还请王上熟虑之,派出使臣与昭廷进行接触。”
尽管对与昭廷联合的提议颇为不满,许银还是仔细考虑了一番该方案的可行性。
在反复斟酌后,他确信,此方案是当前最为可靠、最能见效的方案,非常值得一试。
与昭廷的和议能够顺利实现,宣国无疑就能从包围圈中脱困,也能从危局中渐渐缓解过来。
当然,他是绝不会放弃南进之大计的,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等宣国实力重回巅峰,再不惧怕入侵时,撕毁与昭廷的协议,不是都一样?
许银在内心认同了这一方案,可看向许志才的目光仍然带着些狐疑,思量之后,他直接向许志才询问道:
“世子几时于军略上有如此深入之见解?想必,必有高人指点吧?说吧!这通话,是不是你那昭人降将教给你的。”
“这……”
许志才顿时汗颜,犹豫过后,他还是选择了向父王进行坦白。
“父王果然明查!以上的分析,皆出自曹承隐之口,儿臣……确系代为转述。但儿臣愿意向父王转述,乃是儿臣在深思熟虑后,认为此方案最为可行,最能帮助我大宣应付眼下之危局,儿臣不求父王恕儿臣之过,只求父王能携我大宣度过危局,则儿臣……”
“你何时有过了?”
许银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一笑,把许志才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许银笑了笑,继续说道:
“你的意见提的很不错,寡人决定,就按你的这个方案来办,向昭廷遣使议和。但你记住,这个方案是出你口,与那个曹承隐无关,听懂了吗?”
“欸?”
许志才不明所以地注视着许银,虽然他为许银采纳自己的意见而欣喜,可他一时还猜不透许银是个什么用意,这意见终归是曹承隐提出来的,而非自己,自己怎么能抢了他人的功劳?
这似乎有些不像话了。不等许志才想明白,许银就冷面沉声道:
“回话!听懂了吗?”
“儿臣明白!”
许银眼神深邃地打量着许志才,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道:
“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