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灰色溪流，缓缓注入野鹿峡那张开的、被藤蔓与怪石半掩的“口”中。一进入峡谷，光线骤然暗淡下来，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岩壁，将大部分天光遮蔽，只留下一线狭窄的蔚蓝。空气变得阴凉而潮湿，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某种不知名植物的清苦气味。脚下的路不再是松软的林地，而是布满碎石的、崎岖不平的坡道，行走起来颇为吃力。
林栖和他带领的前哨小队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约定好的、偶尔从前方传来的几声模仿山雀或松鼠的唿哨，表明前路安全。周砚走在主力队伍的最前面，左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的岩壁和前方的每一个拐角。他的步伐稳健，为后面的人踏出清晰的路径。
沈云疏走在队伍中段，身边是阿禾、赵叶以及孙老丈等老弱。她不时回头望去，看到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在狭窄的谷底艰难前行。背负着沉重物资的男人们咬紧牙关，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呼吸粗重，但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掉队。沈槐和孙老丈前后照应着，低声鼓励着体力稍差的人。何氏和春婶等妇人同样背负着不轻的行囊，她们互相搀扶，默默跟上。
“都跟紧！注意脚下！看好你前面人的背影！”周砚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不时在峡谷中回荡，提醒着众人。
最初的几里路还算平顺，虽然难走，但并未遇到真正的险阻。峡谷内出奇的安静，只有队伍行进的沙沙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从岩壁缝隙中渗出的水滴落入下方水洼的滴答声。这种寂静，反而让人心头有些发毛。
“姐，这地方可真够瘆人的。”跟在沈云疏身边的沈云墨小声嘀咕道，他负责断后，此刻正好巡到中段来沟通情况，“两边崖壁上连个鸟窝都少见。”
“林栖探过路，说这里野兽踪迹都少，想必有其原因。”沈云疏低声道，“让大家保持警惕，但也别自己吓自己。”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略显急促的鸟鸣——这是代表“前方有情况，暂停前进”的信号。
整个队伍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或背带，紧张地望向前方。周砚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依托岩壁和巨石，迅速形成了简单的防御姿态，动作虽稍显生涩，却也有模有样。
片刻之后，林栖的身影从前方的拐角处出现，他步伐依旧轻捷，但眼神中带着一丝凝重。
“周大哥，云疏。”林栖走到近前，声音压得很低，“前面一里，路断了。”
“路断了？”周砚眉头一皱。
“是一处塌方。”林栖解释道，“山洪或者地震留下的，碎石和泥土把谷底堵死了，形成了一道七八丈高的陡坡，几乎垂直，很难直接攀爬。”
这个消息让众人的心沉了一下。这才刚进峡谷没多久，就遇到了拦路虎。
“有绕过去的可能吗？”沈云疏立刻问道。
林栖摇了摇头：“两侧岩壁光滑，难以攀援。唯一的方法，就是从塌方体上过去。我查看过，土石还算稳固，但需要绳索辅助，而且一次不能上去太多人。”
周砚当机立断：“走，去看看。”他让队伍原地休息警戒，自己则和沈云疏、林栖，以及石头、阿昌等几个身手好的，快速赶往前方的塌方点。
果然，正如林栖所说，原本还算通畅的谷底被一大堆混杂着巨石的泥土和碎石完全堵塞，形成了一道近乎垂直的陡峭斜坡，高度惊人，表面只有一些凸起的石头和稀疏的杂草可供借力。
“看来，这就是林栖说的需要攀援的路段之一了。”周砚仰头看着这面土石坡，神色凝重。对于他们这支拖家带口、背负沉重行李的队伍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必须过去。”沈云疏语气坚定，“我们没有回头路。林栖，你觉得怎么上去最稳妥？”
林栖指着斜坡一侧相对稳固、巨石较多的地方：“从这里上。我先带绳索上去，找牢固的地方固定，后面的人抓着绳索，踩着凿出的落脚点，分批上去。行李用绳索吊运。”
“好！”周砚点头，“石头，阿昌，把我们带的绳索都拿出来。赵石，找几个力气大的，准备在后面拉紧绳索做保护。云疏，你组织下面的人，把行李重新整理，重的、不怕磕碰的先吊上去，轻的、易碎的随人携带。”
命令迅速被传达和执行。林栖将几捆结实的麻绳背在身上，仔细观察了一下路线，然后如同灵猿般开始攀爬。他手脚并用，选择着最稳固的落脚点和抓手点，动作轻盈而敏捷，看似危险的攀爬在他做来却显得举重若轻。很快，他的身影就变成了斜坡上的一个小点。
下面的人都屏息看着，尤其是孙老丈带来的那些新人，何氏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脸上写满了担忧。
没过多久，一条绳索从坡顶垂了下来，紧紧系在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上。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林栖在坡顶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第一批，跟我上！”周砚低喝一声，率先抓住绳索，脚蹬着岩壁，开始向上攀爬。他左臂力量惊人，虽然右臂无法发力，但仅靠左手和双腿的配合，依旧稳健地向上移动。石头和阿昌紧随其后。
他们上去后，迅速在坡顶站稳，和周砚、林栖一起，牢牢抓住绳索的另一端，为下面的人提供保护和助力。
“下一批！十个！抓住绳索，脚踩稳！”沈云疏在下面指挥着。被点到的人，主要是沈槐、赵石等体力较好的男丁，他们深吸一口气，紧紧抓住垂下的绳索，踩着下面的人帮忙指点的、林栖和周砚刚才借力过的凸起，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爬。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和缓慢。有人脚下一滑，吓得惊叫一声，全靠上面的人死死拉住绳索和下面同伴的托举才稳住身形。沉重的喘息声、绳索摩擦的嘎吱声、以及偶尔滚落的小石子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沈云疏的心一直悬着，直到第一批十个人全部安全到达坡顶，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吊运行李。最重的粮食筐、工具箱被用绳索捆好，由坡顶的人合力一点点拉上去。这个过程更是耗费时间和力气，需要上下密切配合，防止物品碰撞损坏或者绳索断裂。
等到大部分行李和男丁都上去后，轮到妇孺和老弱。这无疑是最考验人的阶段。春婶、王氏年纪较大，何氏还抱着孩子，大丫和铁蛋更是力气小。
“别怕，抓紧绳子，我们在上面拉，下面也有人托着你们！”周砚在坡顶喊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沈云疏和沈云墨，以及几个留在下面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春婶、王氏等人扶到绳索边，帮她们抓牢，然后一边鼓励，一边在下面用力托举。坡顶的周砚、林栖等人则配合着，稳稳地将绳索向上拉。
何氏抱着孩子，几乎是半被提上去的。当她脚踩到坡顶坚实的土地时，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旁边的春婶一把扶住，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在寂静的峡谷中显得格外响亮，却也奇异地冲淡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最后，所有人都安全地攀上了塌方坡顶。人们或坐或躺，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混合着疲惫、后怕和成功的喜悦。回头看那陡峭的斜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爬上来了。
“清点人数！检查行李！”周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番清点，确认无人掉队，行李虽有轻微磕碰，但无重大损失。只有几个人在攀爬时手掌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赵叶立刻拿出草药粉给他们敷上。
这次攀爬，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也耗去了大家大量的体力。但经此一役，队伍的信心和凝聚力似乎更强了。连孙老丈都抹着汗感叹道：“老了老了，没想到还能爬这么高的坡……多亏了周爷和林栖好汉，还有大家伙帮衬啊！”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队伍再次出发。塌方体的另一侧，依旧是向下倾斜的碎石坡，虽然难走，但比起攀爬已经容易太多。
走下塌方区，峡谷似乎变得略微开阔了一些，两侧岩壁上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蕨类植物。又前行了约两三里地，前方传来潺潺的水声。
“是第一处水源点。”林栖的声音从前哨位置传来。
果然，拐过一个弯，一条清澈的溪流出现在眼前，从右侧岩壁的裂缝中涌出，在谷底冲刷出一个小水潭，然后继续向下游流去。水质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
“原地休息！取水补充！注意警戒！”周砚下令。
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纷纷放下行囊，冲到溪边，用手捧起清冽的溪水畅饮，又拿出水罐小心地灌满。连续的行军和攀爬，早已让人口干舌燥。黑子也兴奋地跑到水边，伸出舌头啪嗒啪嗒地喝起来。
沈云疏没有立刻去取水，她走到溪边，仔细观察着水流和水质。她记得林栖说过，峡谷内的水源基本稳定。她蹲下身，用手舀起一点水，仔细闻了闻，又看了看颜色。
“水质没问题，可以直接喝。”林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说道。
沈云疏点点头，放下心来。她拿出自己的水罐，也灌满了水。清凉的溪水入口，甘甜清冽，瞬间驱散了不少疲惫。
休息了半个时辰，队伍再次启程。接下来的路程相对平缓，虽然依旧是在谷底穿行，但道路好走了许多。夕阳开始西斜，金色的余晖勉强透过一线天的缝隙，在峡谷底部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
“天快黑了，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沈云疏对周砚说道。
周砚看了看天色和周围环境，点了点头。最终，他们选择了一处岩壁内凹、相对干燥平整的地方作为今晚的宿营地。这里背靠岩壁，只需防御前方和侧翼，易守难攻。
人们卸下沉重的行囊，几乎瘫倒在地。第一天的行程，虽然距离不算太远，但体力和精神的消耗却是巨大的。
周砚和林栖没有休息，立刻带着人布置警戒哨和简单的防御陷阱。沈槐和孙老丈组织人手，收集干柴，准备生火造饭。女人们则忙着整理营地，铺开防潮的草垫和兽皮。
当篝火燃起，陶罐里煮的野菜粥开始散发出熟悉的香气时，营地终于有了一丝温暖和安稳的气息。人们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餐，虽然疲惫，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经过历练后的沉稳。
夜色彻底笼罩了野鹿峡，只有营地的篝火在黑暗中顽强地跳跃着，映照着这一张张疲惫却坚定的面孔。峡谷的第一天，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而前方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