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司的地下验尸房,比祆祠的密室还要阴冷。
这里的墙壁与地面,都铺设着厚重的青石板,石板之间的缝隙用糯米汁混合石灰, 细致地封死。四角各立着一根牛油巨烛,烛火稳定,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带不来一丝暖意。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石灰与艾草混合的气味,压制着一切可能出现的秽气。
那具从祆祠运回的“尸体”,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中央的一张铁梨木验尸台上。台面经过桐油反复浸泡,不渗任何液体。台子的四角设有排水凹槽,最终汇入地面一条独立的暗渠。这是格物司建立之初,顾长生亲自设计的,一套完全独立于长安城排污系统的、专门处理异常污染物的设施。
安般若站在验尸台的一侧。她换下了一贯的胡服,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窄袖襦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在脑后。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整套银制的检验工具。探针、骨剪、薄刃刀、镊子,长短不一,大小各异,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顾长生站在房间的另一头,背靠着墙,双手拢在袖中。崔器则如一尊铁塔,守在通往地面的唯一石门旁。
“开始吧。”顾长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安般若点了点头。她戴上一双用鱼鳔鞣制的薄手套,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剪,剪刀的尖端被打磨得如同针尖。她没有直接去剪开那些缠绕的布条,而是先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布条的缝隙间,夹起一些附着在上面的、细小的晶体与粉末。
她将这些样本,分别置于数个贴着标签的白瓷小碟中。
“白色晶体,味咸涩,触之有灼热感。应是某种强碱性矿物盐。”她一边操作,一边用清晰的语调记录,声音在验尸房里显得格外清脆。旁边,一名格物司的文书官正手持炭笔,在特制的油纸上飞速记录。
“褐色粉末,有浓烈松木与树脂香气。来源不明。”
“深红色颗粒,质地坚硬,似为某种香料的碎屑。”
做完初步的样本采集后,安般若才拿起那把银剪,开始处理尸体上的裹尸布。她的动作极其精准,每一剪都只剪断一根经纬线,然后用镊子将断口挑开,再用手轻轻揭起。整个过程缓慢而稳定,像是在拆解一件精密的仪器,而非处理一具尸体。
第一层亚麻布被揭开,露出了下面同样材质的第二层。两层布之间,填充着大量的、已经干燥的木屑。安般若用一个小巧的竹制簸箕,将这些木屑收集起来。
“木屑干燥,无霉变。气味与褐色粉末样本一致。”
一层又一层。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验尸台旁,堆起了小山一样的亚麻布与木屑。安般若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终于,最后一层紧贴着身体的、被某种黑色树胶浸泡过的布条被揭开。
那具干枯的躯体,完全暴露在了烛光之下。
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皮革般的棕褐色,紧紧地贴附在骨骼上,肌肉已经完全萎缩。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鼻梁高挺,嘴唇干瘪地咧开,露出两排完好的牙齿。胸口的肋骨根根分明,腹部则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腹部左侧,有一道长约四寸的切口。切口的边缘平滑整齐,显然是利刃所为。
“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从骨骼与牙齿磨损程度判断,生前营养良好。”安般若用探针轻轻触碰着尸体的皮肤,“身体被完全脱水。腹部切口是死后造成的,用于移除内脏。”
她放下探针,换了一把更长的镊子,小心地从那个切口探入尸体的腹腔。
“腹腔、胸腔内所有脏器均被移除。”片刻后,她得出了结论。
“主公,您看这里。”安般若的镊子,指向了尸体的鼻腔。
顾长生走上前去。只见尸体的左侧鼻孔内,似乎有异物堵塞。安般若用镊子,极其轻柔地夹住那异物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向外拖拽。
那是一小团被树胶包裹的亚麻布。随着布团被完整取出,一股浓烈的、类似樟脑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们从鼻腔置入铁钩,搅碎大脑,然后将其抽出。”顾长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再用浸泡过雪松油的亚麻布,填塞颅腔,防止其腐败。”
安般若与崔器的目光,同时转向顾长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不是在推测,而是在阅读一本写满了操作流程的说明书。
“还有这个。”顾长生指向尸体胸口正中的位置,“这里,原本应是心脏所在。现在,被换成了别的东西。”
安般若依言,用骨剪剪开几根肋骨,小心地打开胸腔。果然,原本应该安放着心脏的位置,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雕刻成圣甲虫形状的黑色石头。石头表面光滑,雕工精细,在烛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泡碱脱水,雪松油防腐,没药熏香,移除脏器,以圣甲石替代心脏……”顾长生逐一列举着,声音越来越低,“这是……古埃及的制尸之法。”
“埃及?”崔器皱起了眉头,“那不是远在……大食以西的极西之地吗?”
没有人回答他。
安般若将那块圣甲石取出,放在一个托盘里。她继续检查尸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主公。”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困惑,“死者的口腔内,好像也有东西。”
她用一把开口器,撑开尸体干瘪的嘴唇。
在那两排整齐的牙齿之间,舌头的下方,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属圆片。
不是金,也不是银。那是一枚……铜钱。
安般若用镊子将其夹出,放在清水中洗去上面附着的涎液与组织碎屑。
铜钱上的四个字,清晰地显露出来。
开元通宝。
这是一枚大唐的制式钱币。但与寻常的开元通宝相比,它似乎更薄一些,颜色也略显暗淡。
安般若将钱币放在一架小巧的戥子上称量。
“重量,比标准开元通宝轻了半分。”她报出数据。
文书官迅速记下。
顾长生从安般若手中接过那枚钱币。他将钱币放在指尖,轻轻一弹。
“叮。”
一声轻响。声音……不对。
正常的开元通宝,弹起的声音清脆,余音悠长。而这枚钱币的声音,却有些发闷,尾音短促。
“成色有问题。”顾长生看着那枚钱币,缓缓说道。
“一个死在长安的粟特商人,尸体却被数千里之外的埃及方术处理。他的嘴里,还含着一枚重量与成色都不对的大唐钱币。”顾长生将钱币放在验尸台上,目光扫过安般若和崔器。
“我们现有的知识,已经无法解释眼前看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转身走向石门。
“般若,将所有物证样本封存,一式三份。尤其是那份白色矿物盐和那枚钱币。”
“崔器,随我出门。”
崔器跟上他的脚步,打开了厚重的石门。
“主公,我们去哪?”
顾长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句话,在验尸房里回荡。
“上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