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夜色如墨。
归义军的营地,已经是一片死寂。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点尚有余温的灰烬。所有的营帐,都还立在原地,甚至连营门口的旗帜,都还在夜风中,懒洋洋地飘着。
这是一个,完美的,正在熟睡中的军营的假象。
而在营地的北侧,那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数千个黑色的影子,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行进。
没有人说话。
马蹄上,包裹着厚厚的、用麻油浸泡过的毡布,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士卒们的兵器,都用麻绳紧紧地捆在了背上,防止碰撞。甚至连他们呼吸的节奏,都被各队的队正,用一种特定的、模仿夜枭啼叫的短哨声,强行统一了起来。
这是一支,正在刀尖上舞蹈的军队。
走在最前方的,是顾长生。
他没有看路。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普通人的眼睛,早已失去了作用。
他只是,看着脚下的大地。
在他的【烛龙之眼】中,那道被埋藏在地底深处的、前隋“永济渠”的废弃水脉,正散发着淡青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为这支孤军,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赵书吏,跟在他的身旁。老人的体力早已不支,由两名精壮的辅兵,一左一右地架着。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地平盘”。每走一段距离,他都要停下来,将地平盘放在地上,仔细地校对着方位,然后,再对着顾长生,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他不懂顾长生是如何“看”到那条废渠的。他只是在用自己家族传承了百年的、最古老的堪舆之术,来验证这位年轻“天师”的每一个决策。
结果,是惊人的一致。
他们走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了那条早已被历史遗忘的河道正上方。
这已经不是兵法,而是……仙术。
队伍的后方,崔器,负责着最繁琐,也最关键的“殿后”工作。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放飞一只信鸽。这些信鸽,飞向的目标,并非睢阳,而是……他们后方那座空无一人的营地。
天亮之后,王缙的斥候,会发现归义军营地里,依旧炊烟袅袅(由提前设置好的引火装置点燃),甚至还会有信鸽不断飞回。这一切,都会制造出一种假象——归义军,依旧被死死地困在那里。
这个小小的计策,将为他们,争取到最宝贵的、至少半天的时间。
……
三日后,黄昏。
当归义军的先头部队,终于走出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沼泽与丘陵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这三天,他们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毅力,完成了近六百里的急行军。每个人的体力,都已逼近极限。他们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完。从昨天开始,队伍,就已经在靠喝马血拌麦粉来维持体力。
但,当他们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抵达了睢阳外围。
这里,没有喊杀声,没有战鼓,甚至没有一丝炊烟。
有的,只是死寂。
以及……一种,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粘稠的、血红色的……雾气。
那红雾,不知从何而起,笼罩了方圆数十里的一切。它不像普通的雾,它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压在地面上,离地不过一人多高。人的上半身,在雾气之上,能看清彼此。但腰部以下,则完全被那片翻滚的、如同血浆般的浓雾所吞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混杂着一种……类似祭祀时,焚烧大量牲畜毛发的焦臭。
“全军……止步!”
石破金的吼声,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座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不断地喷出响鼻。
更远方,那座被誉为“江淮之锁”的雄城——睢阳,已经完全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一个巨大无比的、仿佛连接了天地的、黑红色的能量罩,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了其中。
能量罩的表面,还在缓缓地蠕动。仔细看去,那竟是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所组成!他们无声地哀嚎、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在那巨大的能量罩周围,大地上,建立着无数个小型的、用白骨和巨石搭建的祭坛。每一个祭坛之上,都燃烧着一团幽绿色的火焰。一道道黑红色的、充满了怨毒与绝望气息的能量,正从能量罩中,被源源不断地抽出,通过这些祭坛,汇聚向叛军大营的中心。
叛军,并非在攻城。
他们是在……“放牧”。
他们将睢阳城,当成了一个巨大的牧场。城中的数十万军民,就是他们圈养的牲畜。他们用围困、用绝望、用死亡,来催生出最纯粹的“怨气”,然后,像挤牛奶一样,一点一点地,将其榨干、吸尽。
“这……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
一名跟随顾长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归义军老兵,此刻,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牙齿咯咯作响。
顾长生,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看着眼前这幅,如同魔域降临般的景象,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几乎要将他神魂都点燃的、极致的愤怒。
在他的【烛龙之眼】中,他看到的,远比其他人更加恐怖。
他看到,那每一个祭坛,都像一根插在睢阳城这具“活体”上的吸管。它们吸走的,不仅仅是“怨气”,更是这座城市的“生机”,是那数十万军民的“魂魄”!
而在叛军大营的最中心,那所有能量汇聚的地方,一个巨大无比的、模糊的人形轮廓,正在缓缓地……成型。
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让睢阳城上空的那个能量罩,黯淡一分。
它,正在成长。
以一座城市,数十万人的生命与灵魂为……食粮。
“天师……”崔器的声音,干涩得,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强攻祭坛?
那些祭坛,星罗棋布,数量何止百个?而且每一个,都有重兵把守。以他们这点兵力,冲上去,就是送死。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层血红色的浓雾,穿透了那无数的祭坛,落在了那座被黑红色能量罩笼罩的、孤城之上。
他想见一个人。
他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在这种地狱般的绝境中,依旧支撑了数月之久的……
……守将,张巡。
“安般若。”他终于开口。
“在。”
“你,带上‘听风营’最好的斥候。告诉他们,我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
“挖地道也好,扮成鬼也好。”
“天黑之前,我必须,进入那座城。”
……
是夜,月黑风高。
睢阳城,南门。
城墙之上,一片死寂。没有巡逻的士兵,没有燃烧的火把。只有几具早已风干的、穿着叛军服饰的尸体,被用长矛,高高地挑在城头之上,如同几面破败的旗帜。
城墙的根部,一处早已被堵死的排水暗渠的铁栅栏,被人从内部,无声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两道黑色的、如同狸猫般的身影,从缝隙中,一闪而入。
正是顾长生和安般若。
进入城内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绝望的气味。
混合着饥饿、疾病、死亡、以及……人吃人之后,所剩下的,那种,独有的,令人疯狂的,酸腐之气。
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店铺,门窗都用木板,死死地钉着。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粉末。仔细看去,那竟是由被碾碎的人骨和草木灰混合而成的东西。
安般若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递给顾长生,示意他捂住口鼻。这种粉末,有剧毒。
两人,沿着墙角的阴影,快速地,向着城中心的府衙,潜行而去。
越往里走,那种绝望的气息,就越是浓重。
他们甚至看到,在一处倒塌的民居里,一个母亲,正抱着自己早已死去的、如同干尸般的孩子,低声地,哼着摇篮曲。她的眼神,空洞、麻木,早已没有了任何神采。
终于,他们抵达了府衙。
府衙的门口,竟然还有两名士兵,在站岗。
只是,那两名士兵,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两具,穿着破烂甲胄的,活着的骷髅。他们的脸颊深陷,眼窝漆黑,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们手中的长矛,拄在地上,仿佛那不是武器,而是支撑他们站立的……拐杖。
看到顾长生和安般若的出现,他们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顾长生,没有理会他们。
他径直,走进了那座,散发着冲天怨气与不屈意志的……府衙大堂。
大堂内,点着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随时都可能熄灭。
灯下,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满是破洞和污渍的官袍。头发,花白、干枯,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束在脑后。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顾长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脸。
枯槁,是他唯一的特征。皮肤,像一张风干的橘子皮,紧紧地,包裹着骨骼。最可怕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两团……血红色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火焰。
那火焰里,有疯狂,有痛苦,有仇恨,有不甘。
唯独,没有……希望。
他看着顾长生,嘴唇,蠕动了半天,才发出了一个,如同夜枭般,沙哑、难听的声音。
“来者……何人?”
顾长生,看着他,看着这位,名传千古的,大唐忠臣。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一揖到底。
“晚辈,顾长生。”
“见过……张中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