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城的夜风,裹着烟火气与笑语喧哗。
城南一家酒馆雅间,窗棂半启。
赵敏一身素雅裙裾,正小口啜着杯中酒,隔窗眺望夜巷流光,桌上是几道氤氲着热气的精致小菜。
“姑娘,一个人喝闷酒,可闷煞了,要不要寻个人陪?”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
赵敏头也没回,只轻哼一声:“哼,原来张大教主今日还有空了?”
“刚脱身,”张无忌含笑在她身侧坐下,“那些人,实在缠人。”
赵敏转过脸,抬起纤指,轻轻摩挲着他鬓角那刺目的萧萧白发:“若叫逍遥王前辈知晓,你用他传的这门奇功弄出这般装神弄鬼的把戏,怕不要气得从地下跳出来。”
她顿了顿,声音忽地低柔下去:“这头发……还能变回来么?”
张无忌随手拈过桌上酒杯,啜了一口:“前辈顶多骂我局胡来罢了。”
话音未落,那鬓边白发竟倏地转为墨色,但只一眨眼,复又霜华尽染。
赵敏见这模样,赌气般甩开他发梢,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壶,自顾自斟满一杯:“亏我担心你!”
张无忌莞尔:“怎么?嫌我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吓人么?”
说着,他脸上皮肉竟如波纹般诡异地松弛、堆叠起来,只瞬息之间,竟化成一张沟壑纵横、须眉皆白的苍老面孔。
赵敏捏着杯子的手定在半空,美目圆睁:“你这脸……”
“不止如此。”张无忌喉中吐出沙哑苍凉的声音,若耄耋老者,入木三分。让人见了,只会认为他是一老者。
“你这是如何做到……”赵敏惊诧又好奇地伸手,在那“衰老”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又试探着扯了扯——触感温润,却全无虚假。
“一点小小的把戏罢了。”张无忌声音身形倏然恢复年轻模样,仿佛刚才一切只是错觉。
“刚开始我想着能否让自己的头发变白,于是便尝试一下,结果很轻松就改变颜色。然后,我又好奇自己身体其他部位能否改变……”
“这么说……你现在岂不是想变谁就变谁?”赵敏眼波流转,一丝促狭笑意爬上嘴角,“变个小娘子给我瞧瞧?”
说着,葱指在他下颌轻轻一点。
下一瞬,张无忌的面容如水光变幻,赫然化为一张清丽娟秀的少女脸庞——竟是“赵玉儿”的模样。
“啧啧,”赵敏托着腮帮,饶有兴味地端详,“这手段,真是能去卖艺表演一番。”
张无忌顶着“赵玉儿”的脸,声音也化作了清甜女声:“敏敏,你也想变个新鲜模样玩么?”
“当真能变?”
半个时辰后,热闹长街上,化作俊朗男子(“易继风”样貌)的赵敏,兴致勃勃地牵着一位“窈窕佳人”(扮作女子的张无忌)的手,在人群中穿行。
张无忌顶着一张精致女儿家的俏脸,眉宇间却满是无奈,被赵敏生拉硬拽地拖进一家脂粉铺子。
“店家,把你们顶好的胭脂水粉取来!”化装公子的赵敏朗声道,语气十足十的纨绔子弟模样,“得给我家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店家娘子一见来了豪客,顿时眉开眼笑,连声应道:“有的有的!哎呀,这位小娘子生得好模样……”
一边取各色妆品,一边与赵敏合力,当真在张无忌那张“赵玉儿”脸上涂抹修饰起来。
“敏敏,你究竟闹够没有?”张无忌以传音入密,没好气地问道。
赵敏只作不见张无忌的无奈,兴致高昂地传音应道:“放心嘛,娘子。为夫定给你妆点成南阳城第一美人。”
待到脂粉敷完,赵敏望着眼前“娇艳女子”,忍俊不禁,还要做出一副情深款款的情态:“娘子,当真是国色天香!”
连那店娘子也在一旁啧啧称赞:“公子真是好福气!老婆子开店多年,头一回见着这样美的姑娘!”
“好,有赏!”赵敏哈哈一笑,随手丢出一锭银子。
“哎,多谢公子。”
出了脂粉铺,赵敏兴致未减,还要往珠翠环佩的簪环铺里去,张无忌连忙拦住,低喝:“胡闹够了罢!”
赵敏总算止步,笑盈盈地:“娘子莫恼,咱不去看头面了,去寻点好吃的如何?”
张无忌忍不住翻个白眼:“你这‘公子’算是扮上瘾了。”
“嗳,”赵敏凑近一步,压低故作男声的嗓音,眼底满是戏谑,“叫一声‘相公’来听听?”
“之前又不是没喊过……”
“那不一样,”赵敏得意洋洋,“此时此景叫来,才更有味道。”
两人宛如寻常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在南阳城喧嚣夜市中流连忘返。一个再不是号令天下的明尊,一个元廷王府的郡主。
难得的寻常烟火,久违的相依嬉笑。
一个不再是明教教主,一个不再是元廷郡主。
待到子夜人稀,两人已在高处一座古塔飞檐之上并肩而坐,换回了本来面目。清辉遍洒,四野寂寂。
“你,根本就没打算履行那个赌约了,是不是?”赵敏依偎在张无忌怀中,望着皎洁的月色,声音轻如呢喃。
白日那场震动人心的“天意”大戏,已让她洞穿了他所有心思。
“嗯,”张无忌拥着她,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幽香,“我预备直接去洛阳,把你爹和你哥绑走。”
不必多言,他知道她懂。就如她懂他一般。
“那我爹和哥哥,可要恨死了你了。”
“恨便恨罢,”张无忌低头,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我见不得这世上有人让你那般落泪,便是他们也不行。”
那气息让赵敏耳根酥麻,颊上飞红:“那次……她哭得很伤心?”
“嗯,哭了许久许久,我哄了好久。”张无忌手臂收紧。
赵敏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是否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履行赌约?”
“没有。”
赵敏倏然转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眸光如星,一瞬不眨,半晌才轻啐一口:“呆子!”
“你可见过这样善解人意的呆子?” 张无忌一本正经反问。
赵敏噗嗤一声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哈……你倒认得快!”
张无忌将她紧紧搂住,下巴抵着她的秀发:“待我将这劳什子教主之位扔出去,我们去昆仑福地好,还是冰火岛好?”
“都好。”赵敏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躺回去,“下一任教主,你心里有人选了?”
“没有,”张无忌目光投向远处沉寂的城池,“不过照我猜想,多半是常大哥、朱大哥、徐大哥和胡大哥他们四人之一。”
“你把真正能打的兵,都留给他们了?”
“嗯。虽说其他几家也有精兵,若与他们四人帐下劲旅相较,还是差了些斤两。”
“嘿,”赵敏轻笑,带着几分戏谑,“那些兴冲冲还想去打洛阳的王、帅们,要是知道你这‘不论谁都有资格’的言语底下,藏着这等算计,怕是要气歪了鼻子咯!”
所谓的不论是谁都有资格成为教主,实则早已画好了门槛。
翌日艳阳高照,校场内外,红巾旌旗猎天!
昨日那“天命垂象、惊雷碎台”之景已化作滚滚洪流,激荡在万千士卒心头。
尤其那些亲手受张无忌操演、跟随他冲锋陷阵的老卒,更是热血沸腾!教主他老人家不顾天条惩处,领着大伙儿破鞑子、复河山……
今日之战,乃是明尊亲口昭示的最后之战。
此役之后,他们的明尊便将远去。那岂能不以一场酣畅淋漓的破城大胜,为这位神人送行?
“为明尊而战!” 嘶吼如潮,铁甲铮铮,那凝聚到极致的军心士气,几欲刺破洛阳城头厚重的阴云。
诸路藩王、渠帅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不免暗喜。
此等锋锐,何愁洛阳不破。
然喜色之下,盘算各异: 汝阳王虎踞洛阳数载,深沟高垒,其威名尚在。先登者,必伤筋动骨!
是以多数渠帅心照不宣,只欲按兵后阵,坐待良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乃乱世枭雄铁律。
然世有铁律,亦有不移之情。
镇南王常遇春、赣王朱元璋、定湘王徐达、靖海王胡大海——这四人曾受张无忌倾囊相助与提携!
昨日高台之上,明尊“天命”已尽之言,别人听来或是托辞,他们却感同身受!
此刻明尊既已言明离去之期,他们岂忍让他再悬心挂念、久留此是非之地?
当以一场最迅疾、最彻底的洛阳大捷,为其半生宏愿画上一个圆满句号,以报其恩情于万一!
这念头如火焰般在四人心头熊熊燃烧。
霎时,常、朱、徐、胡四部精锐,如四柄出鞘利刃,自南阳呼啸北上。
一路摧城拔寨,势如怒潮卷地。元兵只觉这四支军马,煞气冲天,凶悍更胜往昔。
竟无人能挡其锋锐!
军报如雪片般飞回南阳:
“常遇春连破三关!”
“朱元璋焚尽敌营十二座!”
“徐达兵锋已至洛阳城下!”
“胡大海奇兵断其粮道!”
那还在南阳磨蹭、打算“坐收渔利”的众家藩帅,接报无不如遭五雷轰顶!
“什……什么?洛阳城下?”
“快!拔营!速速进军!!”
此刻方知急眼,慌忙点起兵马,急吼吼赶往洛阳!
待这一窝蜂的“援兵”紧赶慢赶,终于望见洛阳那巍巍城垣——
城头猎猎!
一面硕大无朋的红巾大纛迎风招展!
而那曾飘扬近百年的汝阳王帅旗,早被斩作两段,裹满泥污血渍,歪在城垛之下!
城上守军皆着红巾号衣,甲胄鲜明,杀气未散!
迟到的各路王帅,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如木雕泥塑!只见那高耸的雉堞之上,常遇春一身染血玄甲,手持长塑,气吞山河,渊渟岳峙!
正是他亲率死士,先登城头,浴血连劈二十四名悍卫,亲手斩落汝阳王那面代表蒙元统治的巨纛。
“洛阳——已克!”
常遇春的声音声如洪钟,震得城下诸人肝胆皆颤!
吼声如霹雳,炸响在城下所有目瞪口呆的藩王渠帅的耳畔!
此声未落,那面象征着新的统御与权柄的明教圣火大旗,已在常遇春身后冉冉升起!
懊恼!痛悔!妒恨!各种滋味瞬间涌上后至诸王的心头,直欲喷出血来!这泼天的大功,竟被常遇春拔了头筹!
后面一则消息传来:那汝阳王及其世子王保保阖家,竟早在大军攻城之前,便神功盖世的张无忌暗中掳走了!
听闻此讯,那些后至的王侯们更是悔断了肠子。
明明到手的教主宝座就这么因为他们的贪婪决断而落入他人之手。
仰望着城头焕然一新的圣火大旗,他们望着常遇春那被部众环绕、意气风发的雄姿,心中明白——这明教,这江山,已然定了新主!
几路暗藏野心的藩王眼珠急转,便欲悄悄引兵离去——张无忌既退,这常遇春难道还敢强留下自己堂堂王侯不成?
那传位大典的喧嚣,听着直教人堵心,他们没心思留下来观看!
可这脚步还未挪开,城头上忽现青衫白发!
张无忌飘然落于常遇春身侧,含笑道:“常大哥,不,往后该称一声‘常教主’了。”
“教主!”常遇春心头滚烫,眼中含泪,挽留之语终究哽在喉间——那刺目的皑皑白发,便让他所有话语堵在嘴边。
“我自当归隐,”张无忌轻轻扶住他臂膀,目光却转向城下,“临行前,再助你一臂!”
言毕,他一步踏出,身形竟离了垛口,如履平地般悬于半空!
“听令!”清朗声音蕴含奇劲,如滚雷般清晰传入每一士卒耳中,“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张无忌,传位于常遇春!自即日起,他便为第三十五代教主!”
话音未落。
张无忌右掌凌空一摄,惊变突生!
“铮——!” 龙吟长啸!
一道灿若寒星的长剑撕开空气,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光芒,稳稳落入张无忌掌中。
正是武林至宝,倚天剑。
“若有不服者——”他目光如电,扫过城下诸王帅,声音陡然转厉,“便如此楼!”
手中倚天剑朝城头一处耸立的箭楼信手一挥。
“嗤啦!” 一道匹练般惊虹裂空劈过!
那坚固无比、包铁裹石的箭楼顶垛,竟如豆腐块般被齐整整斩落。
巨石轰然砸下,碎屑尘土弥漫!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张无忌踏虚凌空,白发飘飘,持剑如神!声如寒潭千尺,却又传遍全军: “即刻起。红巾军的将士,只遵常教主一人号令!谁,有异议?”
“锵锵锵——!”
兵刃掷地声骤起!黑压压的头颅如狂潮倒伏!
无数士卒激动得面颊通红,以头抢地: “谨遵教主法旨!恭迎新主!” 声浪撼城!
诸王帅眼睁睁看着自己带来的兵卒亦轰然跪倒,瞬间如坠冰窟。
身侧除却三两心腹死士,竟成了孤家寡人。
个个面如金纸,双股战战。
此刻方彻悟,此番洛阳城下,非但教主换了人,这兵权……也一并收走了。
张无忌这才飘落常遇春身前,将那寒光凛凛的倚天剑双手奉上,语重心长:“常教主,此剑予你。执此剑,率群雄,当驱除胡虏,重整山河!”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倚天剑鞘:“此剑有灵,若遇抗命者……剑光起处,千人头落。”
最后八字,字字如冰锥,钉入场中每一个野心者心头。
常遇春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接过这重如千钧的倚天剑,霍然高举,声震九霄:“常遇春在此立誓,必以碧血丹心,驱除鞑虏——!”
“驱除鞑虏!逐除鞑虏——!”
山呼海啸之声,吞没了巍巍洛阳,亦彻底宣告了一个时代的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