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淡了？
池志范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他那双因为豪迈而显得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无法排解的巨大困惑。
淡了？
这怎么可能！
这锅神仙炉的汤底，是他用上好的牛骨、清远鸡架，外加十几种干海产，慢火熬足了整整八个小时才吊出来的高汤。
出锅之前，他只用了最顶级的鱼露和竹盐来做最基础的调味，为的就是追求那一口极致的纯粹鲜美。
这是他所有料理中，最为自信的作品之一，是足以代表他家族荣耀的巅峰之作！
他下意识就想反驳，想质问陈元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是陈元。
是一个舌头比顶级实验室里的质谱仪还要恐怖的怪物。
出于对陈元那变态味觉近乎盲目的信任，池志范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拿起自己的勺子，也舀了一勺清亮滚烫的汤，紧锁着眉头，像是在品尝什么未知的毒药，细细品尝。
鲜！
入口的第一个瞬间，是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极致鲜美，仿佛整个海洋的精华都在舌尖炸开。
咸度也恰到好处，完美地衬托出了汤头本身的醇厚本味，没有一丝一毫的喧宾夺主。
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他喝完汤，又反复咂了咂嘴，脸上的困惑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这汤，明明堪称完美，怎么到了陈元嘴里就轻飘飘地变成“淡了”？
难道是今天熬汤的火候出了岔子？还是海盐的品质突然下降了？总不能是那头牛临死前心情不好吧？
看着池志范那副苦大仇深，仿佛在独自思考宇宙起源终极难题的模样，旁边看戏的几个人也全都迷糊了。
只有一个人，几乎在瞬间就秒懂了。
丁晓曼。
她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看看一脸平静，已经开始优雅地吃着炒杂菜的小师叔，又看看陷入深度自我怀疑的池志范，嘴角弯起一个狡黠又顽皮的弧度。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用一种天真烂漫，人畜无害的语气，主动担当起了好心的“翻译官”。
“池大叔，我小师叔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啦……”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成功地让餐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意思是呢，他对一场什么国外的料理比赛，兴趣不大，提不起精神。”
“所以呀，想让他跟你去东京，光用嘴皮子说，恐怕是不够的哦。”
这话就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池志范脑中那片浓重的迷雾！
他猛地一拍大腿，懂了！彻底懂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淡定吃菜，仿佛刚才那句评价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陈元，投去一个既幽怨又无比佩服的眼神。
好你个臭小子，都到这份上了，还在这儿跟我绕弯子！
什么汤淡了，分明是嫌他要说的事儿淡了！
想明白这一点，池志范那股郁闷之气一扫而空，不气反笑。
“行，算你狠！”
池志范用粗壮的手指隔空点了点陈元，随即嘴角也咧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像一个准备掀开最后底牌的豪迈赌徒。
“老弟，你先听我说完。”
“这次去东京，可不光光是我跟那帮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家伙比试那么简单。”
他刻意在这里顿住，仔细观察着陈元的反应，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好奇。
“这其实是个亚洲国际料理交流会。除了我，还有港城来的点心师傅，三哥家玩香料的，还有东南亚好几个国家的人，都会去。”
陈元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夹起一筷子炒杂菜，吃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才是世界上最值得关注的事情。
港城？印度？东南亚？
这些关他屁事。
他又不是联合国的美食亲善大使，没兴趣参加这种团建活动。
眼看陈元油盐不进，池志范终于坐不住了。
他知道，必须得下猛药了。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飞快地划了几下，点开了一个提前保存好的视频。
他将手机屏幕直接转向陈元，用拇指重重按下了播放键。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一段抑扬顿挫，语速极快的日语，像一颗炸弹，在安静雅致的餐厅里猛然炸响。
视频里，一个穿着雪白厨师服，头戴高帽的本子国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神情倨傲到了极点。
他站在一间灯火通明、设备精良的现代化厨房里，正对着镜头，口若悬河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论。
陈元眉头微皱，他听不懂。
池志范则立刻当起了同声传译，他用一种压抑着极致不爽的语气，将视频里那些刺耳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了出来。
那声音里，压着一团将要喷发的火山。
“他说……‘所谓东方料理的真正源流，毫无疑问，在我们大和民族。’”
陈元夹菜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菜肴上移开，落在了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眼神开始变冷。
池志范没有停顿，他继续翻译，语气里的嘲讽和愤怒越来越浓。
“‘无论是对食材本味的尊重，刀工的极致精细，还是摆盘的禅意美学，这些，都是我们大和民族独有的，深入骨髓的匠人精神。’”
“‘至于隔壁那个所谓的大国，他们所谓的烹饪，不过是对食材的粗暴堆砌，用大量味道浓重的香料和酱汁，去掩盖食材本身的不新鲜和劣质而已。’”
“‘他们的厨房，永远是那么吵闹，油腻，毫无美感。那不叫料理，在我看来，那叫饲料。’”
“‘他们早已经失传了真正的美食，历史书上只剩下一堆虚假的传说和现实中廉价的快餐。’”
“‘所以，这一次的交流会，我将向全世界证明，谁，才是亚洲第一！谁，才是东方料理真正的正统！’”
视频播完。
餐厅里，落针可闻。
丁晓曼和江语希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两张漂亮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小李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发出了“咯咯”的轻响。
张雪的眼神，也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
而陈元，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视频里，那个本子国厨师定格的，那张充满无知傲慢与极度不屑的脸。
良久。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筷子的尖端与白瓷碗的边缘，轻轻一碰。
“叮。”
一声无比清脆的声响。
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刺耳得像一声拉响的警报。
池志范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问：“怎么样，老弟……这口气，你咽得下去？”
陈元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慢条斯理地，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池志范。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玩味笑意的眸子里，此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凛冽寒潭。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得每个人的心都重重一跳。
“订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