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的初冬，天津卫军港那震天的誓师呐喊与万帆竞发的壮阔景象，仿佛还残留在这北国的空气中，余温未散。
庞大的远征舰队已然消失在渤海湾的茫茫雾霭之中，带着帝国的意志与无数人的期盼，驶向那片充满血火与机遇的新大陆。
京城，似乎也随之进入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
陆仁难得地享受了几天清闲时光。
他卸下了连日来筹划远征的沉重甲胄，换上了舒适的常服，大部分时间待在西山府邸，陪伴怀有身孕的谢琦，或是逗弄一下府里养的那几只颇为灵性的狸猫。
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改良过的玻璃窗棂洒入书房，他或与谢琦对弈一局，或听她弹奏一曲新谱的琵琶，偶尔指点一下前来请安的格物院年轻学子，日子舒缓得几乎让人忘记了远方的硝烟与朝堂的纷争。
他也会抽空巡视西山各工坊。蒸汽机依旧轰鸣，但生产的重心已从紧急的军械订单，部分转向了民用领域。
蜂窝煤工坊在优化配方，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严冬；玻璃工坊在尝试制作更大、更平整的平板玻璃，用于“明时坊”二期工程和暖房扩建；甚至连那间曾诞生了“白玉糖”的糖芳斋，也在研究利用甜菜根制糖的新工艺。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生机。
这一日，陆仁正与沈默、赵德柱在书房核算着商会本年度的利润与来年预算，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府门外。那马蹄声带着一种官道上八百里加急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疯狂节奏，瞬间打破了西山午后的宁静。
书房内的三人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这种声音，他们太熟悉了，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有极其重要的边情或军报！
果然，不过片刻，亲卫统领便手持一份封缄严密、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红色翎羽的信封，快步走入书房，沉声禀报：“老爷，兵部派加急信使送至，言明需老爷亲启。”
陆仁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信封。他挥退亲卫，迅速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急报文书。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兵部格式和略显潦草却字字惊心的字迹，他的眉头逐渐紧锁，脸色也沉了下来。
沈默和赵德柱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良久，陆仁将文书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天，终是不遂人愿。”
“仁哥，出了何事？”沈默忍不住问道。
“是北边。”陆仁指着文书，语气冰冷，“鞑靼，达延汗，或者是他麾下哪个不安分的领主，嗅到味道了。”
文书内容言简意赅，却勾勒出一幅北疆骤然紧张的画面：
自大明远征主力跨海东去的消息，似乎已通过边境贸易（乃至某些见不得光的走私渠道）传到了草原。原本在之前大战中遭受重创、一度收敛锋芒、甚至派出使团求和（其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至今尚在西山“学习”）的鞑靼各部，野心再度复燃。
他们判断大明京营精锐、部分善战边军以及强大的水师主力均已远赴重洋，国内防务相对空虚，尤其是北疆防线，兵力必然捉襟见肘。
而且，情报明确指出，鞑靼人不再满足于零星的骚扰，开始集结较大规模的骑兵部队，频繁攻击宣府、大同这两个重镇之外的薄弱卫所。更令人警惕的是，有小股精锐骑兵甚至尝试穿插渗透，意图切断大明与朝鲜的陆路联系，其试探和挑衅的意味极其明显。
他们并非不自量力到想要直捣北京，而是典型的趁火打劫。利用其骑兵的机动优势，避开明军重点防守的坚城，专门袭击防御力量不足的屯堡、村落和商队，掠夺人口、牲畜、粮食和各类物资。剩余的边军兵力分散，疲于奔命，防线多处告急。
“最麻烦的是这里，”陆仁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书的一行字上，“边军几次接战回报，鞑靼前锋精锐中，出现了相当数量的……燧发枪。虽然制式似乎较我军旧式为差，但绝非弓马所能及。他们凭借骑射掩护，下马结阵射击，给我守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燧发枪？！”赵德柱失声惊呼，随即脸上涌起怒色，“肯定是那些杀千刀的走私贩子！为了几两银子，连祖宗都不要了！边军稽查是干什么吃的！”
沈默则更关注战略层面：“看来他们觉得，上次失败是输在武器上。如今他们也有了火器，自认为可以拉平差距，甚至扳回一城了。觉得我们主力远征，内部空虚，正是他们大肆掳掠、恢复元气的好时机。”
陆仁冷哼一声：“痴心妄想！他们得到的，不过是我军早已淘汰或监管不严流出的旧货，或许能逞一时之凶，但战术、训练、后勤，尤其是……技术代差，岂是几杆燧发枪就能弥补的？不过，此风不可长，边关走私，必须严查！此事战后必要彻查，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姑息！”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目光锐利：“北虏此举，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他们就像草原上的饿狼，永远不会真正驯服，只会暂时蛰伏，等待时机。如今他们认为时机到了。”
“那我们……”沈默询问道。
“我即刻进宫！”陆仁斩钉截铁，“北疆不稳，则远征军后方不宁，国内人心浮动。必须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将这股邪火扑灭！而且，要借此机会，彻底打疼他们，让他们在未来几十年内，都不敢再轻易南顾！”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模糊的构想，那个在西山格物院“留学”，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对格物之学流露出浓厚兴趣，甚至暗中记录了不少笔记的鞑靼三王子巴尔斯博罗特，或许……将成为这盘棋局中一枚重要的棋子。
乾清宫内，气氛比陆仁想象的还要凝重。
弘治帝虽然病体未愈，但如此重大的军情，他依旧强撑着临朝听政。龙椅上的他，面色比前些日子又苍白了几分，但眼神中的厉色却丝毫不减。兵部尚书刘大夏已经先一步抵达，正脸色铁青地陈述着北疆急报的细节。内阁首辅刘健、次辅谢迁，以及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勋贵俱在殿内。
“……据宣大总督急报，鞑靼此番动兵，绝非小打小闹，其集结兵力恐超过三万，且分路进犯，机动灵活，专攻我薄弱之处。数日之间，已有三个外围千户所遭重创，军民死伤、被掳者逾千，牲畜粮秣损失无数。大同左卫派兵救援，亦遭鞑靼骑射与火枪混合阻击，未能竟全功……”刘大夏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狼子野心！陛下，北虏分明是欺我大军远征，国内空虚！”成国公朱辅怒道，“必须即刻调兵增援，予以迎头痛击！”
刘健则显得更为谨慎：“调兵自然要调。然，京营精锐已随远征军出发，各地卫所兵员补充亦需时日。仓促之间，能调往宣大的机动兵力有限。且北虏狡猾，不与我军正面决战，如何能‘迎头痛击’？若贸然大军出塞，恐反中其诱敌深入之计，耗费钱粮而无功。”
谢迁沉吟道：“刘阁老所虑不无道理。当务之急，一是稳固防线，避免损失扩大；二是需一员良将，能审时度势，不拘泥于常法，方能应对此等局面。”
就在这时，内侍通报陆仁求见。
陆仁步入殿中，行礼之后，弘治帝便直接问道：“陆卿，北疆之事，你已知晓？有何见解？”
陆仁从容奏对：“陛下，臣已详阅军报。北虏趁虚而入，其行可诛，其心当诛！然，此亦是我大明彻底解决北疆痼疾之良机！”
“哦？彻底解决？”弘治帝目光一凝。
“正是。”陆仁朗声道，“以往我大明对北虏，多以防御、驱逐为主，胜则逐之，败则守之，难以根除其患。盖因其来去如风，根基在漠北，我大军远征，补给困难，难以持久。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北疆地图前，手指点向宣大防线之外广袤的草原：“第一，我军虽主力远征，然留守边军，尤其是宣大之兵，多年与鞑靼交锋，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绝非弱旅。第二，格物院新式军械，虽优先装备远征军，然西山库存及生产线仍在，可紧急为北疆边军换装部分关键武器，尤其是‘霹雳’火箭炮与性能更优的步枪，形成局部火力优势。第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陆仁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回到弘治帝身上：“我们有一位最适合主持此役的帅才，且他此刻，正可抽调回来！”
“你是说……”刘大夏似乎想到了什么。
“王阳明！”陆仁一字一顿地说道，“王伯安已在九州岛近两年，推行‘以倭制倭’，设立都护府，推广新政，开采矿藏，如今九州大局已定，倭人俯首帖耳。日本本州诸强，自上次‘辛酉条约’后，早已胆寒，年年遣使朝贡，不敢有违。九州局势已然稳固，只需派遣一得力文臣与一员稳重大将留守足矣。王伯安通晓兵法，深谙‘心物之理’，用兵奇正相合，最擅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战果。且他在九州历练，统辖诸军，协调各方，经验更为老辣。以此等帅才，应对此刻北疆之局，正可人尽其才！”
殿内众人闻言，皆露出思索之色。王阳明在九州的表现有目共睹，不仅迅速平定了局势，更以极低的成本维持了统治，还为大明的海外拓殖提供了大量资源和跳板，其能力早已获得朝野认可。
刘健沉吟道：“调王阳明回援，确是一步好棋。只是……跨海调将，需要时间。”
“可用快船！”陆仁早已想过此节，“选取航速最快的‘破浪级’战舰，自九州博多港直发天津卫，顺风顺水，几天内必可抵达！同时，陛下可下密旨，命王阳明接旨后即刻交接事务，轻装简从，先行乘快船返回，其麾下部分精锐，可随后乘运输船队归来。如此，可最大程度缩短时间。”
弘治帝听着众人的讨论，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他微微颔首，显然对陆仁的提议动了心。他看向陆仁：“陆卿，即便王阳明归来，北虏倚仗骑兵机动，避实就虚，又如何能‘彻底解决’？”
陆仁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思虑已久的计划：“陛下，此战目标，不应仅仅是将其驱逐。臣之策，可分三步：其一，‘守’。由王阳明统一指挥宣大等处边军，依托棱堡、烽燧体系，固守要点，利用火箭炮等新式火器远射程优势，大量杀伤其有生力量，挫其锐气。其二，‘诱’。示敌以弱，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其主力聚集，寻求决战。其三，‘歼’！”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圈：“待其主力被诱至预设战场，集结我宣大精锐，乃至从辽东、蓟镇秘密抽调部分骑兵，辅以绝对优势的火器，打一场漂亮的围歼战！不求占领草原，但求一战歼灭其数万主力，尤其是其核心战兵！使其各部元气大伤，十年内无力组织大规模南侵！”
他顿了顿，继续道：“与此同时，严查边境走私，断绝其火器来源。战后，可扶持亲明部落，分化瓦解。更重要的是……”
陆仁看向了弘治帝，声音压低了几分：“陛下可还记得，那位尚在西山‘求学’的鞑靼三王子？”
弘治帝眼中精光一闪：“巴尔斯博罗特？”
“正是。”陆仁点头，“此人年岁渐长，对其父汗乃至兄弟，未必没有想法。此战若达延汗或其指定继承人遭受重创，甚至……战殁，草原必然陷入内乱。届时，手握部分‘大义’名分（因其在大明‘学习’，可被塑造为‘亲近王化’者），又得到我大明暗中支持的巴尔斯博罗特，返回草原，岂非一颗绝佳的棋子？即便不能一统漠南，也足以搅动风云，让鞑靼各部在内斗中消耗，再无暇南顾。此方为‘彻底解决’北患之长策！”
一番话语，从战术到战略，再到长远布局，层层递进，听得殿内众人心潮起伏。即便是最保守的刘健，也不得不承认，陆仁此计，狠辣老到，直指核心。
弘治帝沉默良久，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最终，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病弱之色，只有属于帝王的决断：“准奏！”
“传朕旨意！”弘治帝声音斩钉截铁，“八百里加急，命日本九州都护府都督同知王阳明，接旨后即刻将九州事务移交副手，轻装简从，乘快船火速返京，述职听用！其麾下五千九州治安军（以归附倭兵及明军军官为骨干）精锐，由副将统领，随后乘船归国，划归北疆作战序列！”
“命兵部、户部，即刻筹措粮草军械，优先为宣大边军补充‘霹雳’火箭炮五十门，新式燧发枪三千支，配套弹药足额！命西山各相关工坊，全力生产，保障供应！”
“命宣大总督及各镇总兵，固守待援，谨慎出击，一切军事行动，待王阳明抵达后，由其统一节制！”
“命锦衣卫、东厂，会同兵部，彻查边关火器走私一案，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至于那位三王子……”弘治帝目光深邃地看了陆仁一眼，“陆卿，便由你……多加‘关照’，让他好好看看，我大明是如何应对挑衅的。”
“臣，领旨！”陆仁躬身应道。
圣意已决，帝国的战争机器再次启动，只不过这一次，利刃指向了北方。
朝会散去，陆仁走出乾清宫，初冬的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凛冽的气息。他抬头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厮杀与哭泣声。
短暂的宁静结束了。帝国的双线作战，已无可避免。
东方的海洋上，远征军正劈波斩浪，去争夺未来的霸权与生存空间。
北方的陆地上，另一场关乎帝国安稳与尊严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而王阳明，这位心学大宗师，军事上的不世出的奇才，也将从海外归来的硝烟中，再次踏上熟悉的战场，去面对来自草原的挑战。
陆仁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他快步向宫外走去，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立刻部署。西山工坊的生产线需要调整，对巴尔斯博罗特的“工作”需要开始铺垫，与兵部、户部的协调千头万绪……
多事之秋，唯有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