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的温馨与荣耀渐次沉淀为前行的动力。
陈留县城外,长亭古道,垂柳依依,离别的愁绪与对未来的憧憬交织在空气中。
两辆精心准备的宽敞马车已然就绪,拉车的骡马毛色油亮,体魄健壮,不时打着响鼻,蹄子轻刨着地面,显得精神抖擞。
车夫是商会里最老练的把式,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行李早已妥善安置。除了必不可少的细软箱笼,更多的是乡绅们馈赠的各色土仪——开封府的桶子鸡、杞县的酱红萝卜、兰考的豆腐乳、甚至还有几坛子上好的菊花酒,以及商会自行准备的路上用度、乃至打算带到京城试水的样品货物,将车厢底下塞得满满当当。
陆仁一家与二伯一家,即将由此启程,奔赴千里之外的京城。
送行的人群围在车旁。沈默和赵德柱站在最前。
沈默依旧惜字如金,只是与陆仁目光交汇,重重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仿佛在说:“京城险恶,步步为营。商会根基,有我固守。”
赵德柱则彻底红了眼圈,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此刻情感外露得厉害。他用力拍打着陆仁的胳膊,声音洪亮却带着明显的哽咽:“仁哥儿!俺的老兄弟!这一路山高水长的,你可一定保重!婶子,叔,丫丫,你们都好好的!等俺老赵把这边的账目、货物、人手都给沈闷葫芦……呃,沈大掌柜理顺溜了,立马就带上一帮精干伙计,杀奔京城去找你们!到时候,咱们非得把京城的买卖做得,让紫禁城里的皇上都知道咱‘格物商会’的名号!”
他又凑到车窗边,对着里面的张氏和丫丫嚷嚷:“婶子!丫丫!路上想吃啥喝啥尽管买!记俺老赵账上!到了京城赶紧捎个信儿来!”
徐文谦和马武也在一旁话别。徐文谦温言道:“陆兄先行一步,文谦与马兄还需一些时日再返京至吏部办理最后手续,领取诰敕文凭,方能赴任。想必还能在京中盘桓数日,届时若得闲,再寻陆兄一聚。”
马武声如洪钟,笑道:“没错!等俺老马拿了官凭文书,定要寻你们好生喝一顿!京城再见,可不许赖账!”
陆仁与众人一一拱手,千言万语化作郑重一揖。他最后望了一眼熟悉的陈留城墙,看了一眼格物商会的匾额,将这份故乡的牵挂与伙伴的嘱托深深埋入心底。
“出发!”陆仁一声令下,率先登上了前一辆马车。车夫长鞭一甩,在空中打出个清脆的鞭花,“驾!”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沿着宽阔的官道,向着北方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和城墙慢慢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然而,马车车厢内部,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与车外离别的淡淡愁绪形成了鲜明对比,热闹得如同开了锅的粥。
陆仁、陆义、张氏以及丫丫坐在前车。后车则载着陆孝、赵氏以及他们的三个女儿——十五岁的大丫、十四岁的二丫和五岁的小女儿三丫。
刚一离开送行人群的视线,后车里就仿佛瞬间解除了静音咒,叽叽喳喳的声音立刻透过车厢壁传了过来。
丫丫第一个按捺不住,她挣脱母亲的手,像只灵活的小猫,哧溜一下从前车钻到了后车(两车相距很近,且速度不快),立刻引发了更大的喧哗。
“丫丫来了!”
“快看那边!好多黄牛啊!”
“那田里种的是什么?绿油油的一片!”
大丫和二丫正是好奇心最盛的年纪,第一次离开县城远行,看什么都新鲜。两人几乎把脑袋都挤出了车窗,指着外面不断变化的风景大呼小叫,发型被风吹乱了也毫不在意。
二丫忽然指着远处一个骑着毛驴、戴着斗笠的老农,惊呼:“呀!你们快看那人!驴背上还驮着两只嘎嘎叫的肥鸭子!它们会不会掉下来?”
大丫笑得前仰后合:“傻妮儿!绑得结实着呢!我看你是馋鸭子肉了吧!”
二丫顿时羞红了脸,去挠大丫的痒痒:“你才馋!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小妹三丫被姐姐们挤在中间,急得直蹦:“让俺看看!让俺看看嘛!鸭子在哪里?”好不容易挤到窗边,只看到个背影,失望地嘟起嘴,但很快又被路边野地里一闪而过的野兔吸引了注意力,再次兴奋起来。
赵氏看着女儿们闹腾,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连连喊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们!快把身子缩回来!当心磕着碰着!这路上颠簸,别甩出去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把女儿们拉回来,一边自己又忍不住好奇地往外瞟。
陆孝看着妻女们兴奋的模样,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搓着手道:“让她们看吧,难得出来一趟。嘿嘿,这官道就是平坦,比咱们村口那路强多了!”
前车里,张氏听着后面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无奈地摇头笑道:“这几个丫头,真是要把车顶都掀翻了。”话虽这么说,她脸上却满是慈祥的笑意。
陆义也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呵呵直笑:“热闹点好,热闹点好,路上也不闷得慌。”
陆仁听着身后的喧闹,看着父母舒展的眉头,心情也格外舒畅。他偶尔也会指点一下窗外的景物,给父母讲解一二:“爹,娘,你看那边,地势开始有些起伏了,我们快要进入丘陵地带了。”“那条河是贾鲁河支流,往前再走一段,就有个大码头,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那里集散。”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但也充满了趣事。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处热闹的镇甸打尖歇脚。车夫熟门熟路地将车赶到一家看起来颇干净的饭铺门口。众人下车活动筋骨。
饭菜简单,但颇具地方风味。丫丫和三丫对一盘金灿灿的油炸撒子产生了浓厚兴趣,一根接一根地咬着,咯嘣脆响,比赛谁咬得响。大丫和二丫则对邻桌几个行商打扮、说的却是听不懂的南方口音的人产生了好奇,偷偷模仿人家的语调,窃窃私语,笑得东倒西歪。
赵氏看着一桌菜,职业病发作,小声跟陆孝嘀咕:“他爹,你看这菘菜炒得火候过了,油也放得太多,不如咱自家店里做得好……这炊饼倒是扎实。”
陆孝只管埋头苦干,含糊道:“嗯嗯,好吃,好吃!”
饭后,孩子们被路边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彻底吸引住了脚步,眼巴巴地看着手艺人用糖稀吹出栩栩如生的孙悟空、大公鸡。陆仁笑着给每个孩子都买了一个,连张氏都得了一个小巧的葫芦糖人,惹得她哭笑不得,直说“仁儿你也真是……”。
重新上路后,孩子们拿着糖人,更是兴奋不已,比较着谁的样子更神气,车厢里充满了甜丝丝的气息和欢快的笑声。
有时路上遇到坑洼,马车剧烈颠簸一下,便会引来后车一阵惊叫和随后更大声的哄笑。有一次颠簸得厉害,二丫手里的糖人差点戳到大丫鼻子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笑闹。
陆仁偶尔会回到前车,陪着父母说说话。张氏看着后面热闹的车厢,感慨道:“看着她们这样,真好。像是把从前没享到的福,都补回来了似的。”
陆义也点头:“是啊,仁儿,你做了件大好事。”
夕阳西下时分,车队抵达计划中的投宿地点——一个规模不小的驿镇。安排好客栈,洗漱用饭之后,兴奋了一天的孩子们终于电量耗尽,一个个呵欠连天,被母亲们赶去睡觉。车厢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陆仁站在客栈的窗前,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和远处隐约的官道轮廓。旅途的疲惫被家人的欢声笑语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他知道,这漫长的旅途才刚刚开始,前方还有更多的风景和故事。但只要有家人在身边,有伙伴在后方支持,这条通往京城、通往未来的路,便充满了希望与光亮。
车轮滚滚,将继续载着他们的梦想与欢笑,驶向那座象征着无限可能的帝王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