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园暖阁内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水幕，丝竹声、劝酒声、谈笑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陆仁只觉那醇厚的黄酒后劲混合着阁内旺盛的炭火，一股脑地涌上头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小腹也隐隐传来紧迫感。
他向正与谢迁阁老低声交谈的徐文谦递了个眼色，又对正红光满面、唾沫横飞吹嘘“九百两壮举”的赵德柱微微颔首，便悄然起身，对着主位的谢迁和周围举子告了声罪，离席而出。
园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未消残雪的寒意和竹叶的清新气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循着之前仆人模糊指点的方向，沿着覆雪的卵石小径，绕过几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假山。假山孔洞透出暖阁摇曳的灯火，更衬得小径深处幽暗静谧。
越走越深，路径愈发曲折，却始终不见茅房的影子。陆仁正自疑惑，打算原路折返，忽听前方不远处，一座巨大太湖石假山的阴影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点心虚和懊恼的娇嗔：
“哎呀！小翠你个笨丫头！灯笼拿低些！再晃！再晃就要被发现了！……都怪你！非说这边看得清楚，结果全是假山石头，连个人影都瞧不见！爹爹和祖父要是知道我偷跑出来看文会，非得禁我三个月的足不可！” 声音清脆娇憨，带着一股熟悉的蛮横劲儿。
这声音……如此熟悉。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循声望去。只见那假山巨大的阴影里，一盏昏黄的灯笼正不安分地晃动着，光影摇曳间，隐约映出一个熟悉的鹅黄色织锦斗篷的身影。那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山石，努力踮着脚尖，朝着暖阁灯火辉煌的方向探头探脑，雪白的狐裘昭君帽下，侧脸写满了好奇、紧张，还有一丝未能如愿的懊恼。
就在这时，那少女似乎被脚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发出低低的惊呼，身体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扶住假山稳住身形。灯笼的光猛地一晃，恰好扫过陆仁所站的位置！
光影交错间，少女惊愕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小径上那个身着举人襕衫、正愕然望着她的少年身影！跳跃的烛光，清晰地映出了陆仁那张犹带酒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庞！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少女杏眼中的懊恼和好奇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红润的小嘴微张，如同受惊的小鹿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少年眼中的疑惑也瞬间被一丝宿命般的了然和意外取代。
两道同样带着惊诧、窘迫和一丝莫名悸动的嗓音，几乎同时在这幽静的雪夜竹径中响起，打破了沙沙的竹叶声：
“是你！？”
“是你！？”
短暂的死寂后，少女谢琦猛地反应过来，俏脸“唰”地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羞又恼，下意识地将身体更紧地缩回假山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隐身，同时压低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和掩饰不住的慌乱斥道：“你……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的！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你叫什么？” 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她身边的小丫鬟小翠更是吓得差点把灯笼扔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陆仁。
陆仁看着对方那副明明心虚得要命却还要强撑气势的模样，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辜，拱手一礼：“这位小姐有礼了。学生陆仁离席寻……呃，寻路，不意惊扰小姐，实非有意。倒是小姐……” 他目光扫过她们藏身的阴暗角落和那盏明显不合时宜的灯笼，意有所指，“夜深露重，园深径僻，小姐在此处，似乎更需小心才是。” 语气平和，却点明了对方的处境。
少女被他点破，脸上更红，又羞又气，杏眼圆睁：“要你管！本……本小姐爱在哪就在哪！”
她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气势，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带着点急切和好奇，探出半个身子，也顾不得方才的窘迫了，压低声音问道：“喂！你……你刚从里面出来？今日文会如何？可热闹？听说……听说有人作了首极好的咏梅诗？‘玉屑纷披天地寒’什么的，结句是什么‘暗香已渡玉阑干’，好生厉害！你可知是哪位才子所作？”
她一口气问完，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才子佳话的向往和好奇，显然对文会内情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知具体。
陆仁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促狭之意。看着少女那满是期待的眼神，他故意沉吟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小姐好耳力。正是徐文谦徐兄所作。徐兄乃学生同窗，才思敏捷，诗赋双绝，方才于席间即兴挥毫，技惊四座，连谢阁老都击节赞赏。此诗确乃上乘佳作。” 他毫不犹豫地把功劳安在了温润如玉的徐文谦头上，语气笃定无比。
“徐文谦！”少女眼睛更亮了，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崇拜，“听着就像江南才子的手笔！清雅脱俗，意境高远！” 她自动将“好诗”与“江南才子”划上了等号，完全没想过会是眼前这个“北地泥腿子”所作。她甚至开始想象那位“徐文谦”该是何等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模样。
陆仁看着她那副深信不疑、满眼小星星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强忍着笑意，点头附和：“正是，徐兄风采，令人心折。”
少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但随即想起自己的处境，又板起小脸，恢复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对着陆仁挥了挥小拳头，压低声音威胁道：“喂！今晚在这里碰到本小姐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听见没有？要是让我爹爹和祖父知道了……”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脸绷得紧紧的，“小心你的前程！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也不等陆仁回答，拉着还在发懵的小丫鬟小翠，如同受惊的小兔子，提着那盏慌乱的灯笼，迅速消失在假山后幽深的竹影里，只留下沙沙的脚步声和淡淡的馨香。
陆仁看着那抹鹅黄色消失在黑暗中，摇头失笑。看样子应该是阁老家的孙女，倒是个有趣的人物。他辨了辨方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径。
暖阁内，文会已近尾声，气氛依旧热烈。陆仁悄然归席，并未引起太大注意。谢迁阁老似乎兴致极高，又与众才子论了一番时务文章，方才宣布文会结束。
众举子纷纷起身告辞，三三两两结伴离去。暖阁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仆役收拾杯盘的声音。
少女估摸着时间，确认大部分人都已离开，这才带着小翠，做贼似的从另一侧绕回暖阁附近。她整了整斗篷和昭君帽，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款款走进暖阁侧门，对着正坐在主位闭目养神的谢迁甜甜地唤了一声：“祖父！”
谢迁睁开眼，看到最疼爱的小孙女，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琦儿来了？这么晚还没歇息？”
“睡不着嘛，想着祖父今日主持文会辛苦，特意过来看看您。”少女乖巧地走到谢迁身边，拿起小丫鬟端上的参茶奉上，眼珠一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祖父，听说今日文会上出了首极好的咏梅诗？琦儿在外面都听人议论呢，什么‘暗香已渡玉阑干’，真是妙绝！不知是哪位江南才子的大作呀？是不是那位风度翩翩的徐文谦公子？” 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崇拜和期待。
谢迁接过参茶，啜了一口，闻言呵呵笑了起来，眼中满是激赏：“哦？琦儿也听说了？此诗确实绝妙！不过……” 他放下茶盏，目光炯炯地看向谢琦，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作此诗者，并非江南士子，而是那十四岁的河南解元——陆仁！此子才思敏捷，更难得的是胸有丘壑，方才论及格物心性之道，更是发人深省，真乃少年俊杰！老夫观之，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陆……陆仁？！”谢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猛地瞪大杏眼，小嘴微张，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陆仁？
那个在隆福寺跟她争执的泥腿子？
那个在假山后被她撞见、还被她威胁的少年？
那个刚才一本正经告诉她诗是徐文谦做的家伙？！
一股被愚弄的羞恼如同岩浆般猛地冲上头顶！她想起自己方才在祖父面前对这位“才子”的推崇，想起自己还傻乎乎地信了那家伙的鬼话……俏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捏着丝帕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琦儿？怎么了？”谢迁察觉到孙女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祖父！”谢琦猛地回过神，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孙女……孙女只是太惊讶了！没想到……没想到那陆仁如此年少，竟有这般才华……” 她嘴上说着，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好你个陆仁！
竟敢戏弄本小姐！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陆仁在假山后那张看似无辜、实则眼底藏着促狭的脸，还有他笃定地说“正是徐文谦徐兄所作”时的样子……一股强烈的、被当傻子耍了的羞愤感瞬间淹没了她！
“祖父……孙女有些乏了，先告退了。”谢琦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对着谢迁匆匆一福礼，也不等回应，转身便走，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留下小翠慌忙跟上。
走出暖阁，清冷的夜风也没能吹散她脸上的燥热和心头的怒火。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陆仁！
本小姐跟你没完！
你给我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