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喧嚣与远征舰队的磅礴气势，让整个帝国从高层到民间都沸腾了。
而在帝国权力中枢的西山，陆仁的目光已从浩瀚的东海，投向了另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领域——烟雨江南。
值房内，灯火长明。陆仁独坐案前，徐文谦那封字迹因激动而略显潦草的密信，已被他反复研读数遍。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覆盖在江南繁华表象上的锦绣，露出了底下脓血交织的狰狞伤口。
“梅林镇……浪里蛟……钱师爷……七起类似旧案……”
陆仁低声咀嚼着这些关键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他的脸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与审慎的权衡。
这绝非孤立的恶行，而是一张庞大、黑暗且系统性的网络。谢永昌，一个次辅的远房侄孙，绝无可能独自遮掩下如此多的滔天血案。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江南士绅势力，是可能已经烂到根子里的部分地方官场，甚至……在朝堂之上，亦可能有为其张目、提供庇护之人。
直接动用尚书权柄，行文苏州府，要求严查？念头刚起，便被陆仁自己否决。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对手在江南经营数代，树大根深，耳目众多。
一旦官方力量明面介入，他们至少有上百种方法让关键证人“被自杀”，让重要线索“自然”断掉，最后抛出一两个替罪羊了事。届时，非但梅林镇千余冤魂无法昭雪，徐文谦自身亦将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冠以“诬陷”、“扰害地方”的罪名。
必须谋定而后动。此战，需在规则之内，行非常之事；需借力打力，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狼毫，略一沉吟，笔走龙蛇。回信内容精炼而精准，每一句都蕴含着清晰的指令：
“文谦吾兄：
信悉，江南水浑，远超所料。梅林镇事，切肤之痛，然不可怒而兴师。
一、陈四老丈，性命重于泰山。即刻转移，隐匿行踪，除你与绝对心腹，无人可知。饮食医药，需亲信经手，严防暗算。
二、暂勿触动谢永昌及吴江县衙。全力深挖‘浪里蛟’与钱师爷之关联，搜集其往来实证（书信、账目、贿银），固定链条。此人乃破局之关键缺口。
三、旧案关联，秘密查访，寻觅其他幸存者或边缘知情人，构建‘模式证据’，使个案升格为系列要案，方能震动朝野。
四、已遣西山精锐，伪装南下，听你调遣。银钱用度，无需顾虑。
切记：戒急用忍，谋定后动。证据不全，宁可蛰伏。江南之局，非匹夫之勇可破，需以智取胜，以律破局。
弟 陆仁 手书
弘治十四年二月十四日”
写罢，他用上等火漆仔细封好，盖上私印，唤来最信任的亲随，再三叮嘱必须亲手、秘密交到徐文谦手中。
信使带着沉重的使命悄然离去。陆仁的心却并未轻松。他知道，仅靠徐文谦在下面的秘密调查，力量仍显单薄。他需要在朝堂之上，敲山震虎，既为徐文谦的行动分散可能来自高层的压力，也为后续可能引发的风暴预先铺路。
机会很快到来。数日后的常朝，议题很快从东征舰队的日常通报，转向了国内政务。当户部尚书周经奏报今春漕粮起运事宜后，陆仁手持玉笏，沉稳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
弘治帝微微颔首：“陆卿何事？”
“陛下，东征大军仰赖粮饷，然国库之丰，终赖天下田赋。臣近日观阅各地呈报，尤关注‘方田均税勘算法’推行之进展。此法旨在厘清田亩，均平赋役，乃固本安民之良策。”陆仁声音清朗，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寻常政务。
然而，当“方田均税”四字一出，文官班列中，尤其是那些籍贯江浙、湖广的官员，不少人眼神微动，神色变得不那么自然起来。
陆仁恍若未见，继续道：“据臣所知，北地如枣强等处，试点颇有成效，清出隐田，增加税收，百姓负担反因摊派均平而有所减轻。然……”他话锋微微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几位江南出身的官员，“然江南之地，如苏州、松江等府，号称鱼米之乡，财富重地，清丈进度却颇为迟缓，阻力……似乎尤大。”
一位来自苏州府的御史忍不住出列辩解：“陆尚书此言差矣！江南田土零碎，水道纵横，清丈本就比北地复杂数倍。加之百姓安土重迁，对于清丈多有疑虑，地方官府为求稳妥，循序渐进，亦是老成持重之道，何来‘阻力尤大’之说？”
陆仁并未动怒，反而点了点头：“王御史所言，亦有道理。江南情势复杂，确需因地制宜。”他顿了一顿，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然，正因情势复杂，更需秉持公心，破除万难。清丈田亩，并非与民争利，而是为了廓清迷雾，使有田者纳粮，无田者免役，此乃陛下仁政，亦是朝廷法度所在。”
他再次看向御座上的弘治帝，声音提高了几分：“臣近日偶闻一些来自江南的……流言蜚语。有说地方豪强，勾结胥吏，隐匿田产，以多报少；更有甚者，为兼并土地，竟有不惜……制造事端，致使小民流离失所之传闻。虽乃市井流言，未可尽信，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许多江南籍官员的脸色彻底变了。陆仁这话，看似在否定流言，实则将“豪强勾结胥吏”、“制造事端兼并土地”这些敏感词，赤裸裸地抛在了朝堂之上！这已不是讨论清丈进度，而是在暗示江南存在着系统性的、触及底线的非法行为！
“陛下！”另一位籍贯江西的官员急忙出列，“陆尚书所言，多是道听途说！江南士绅，大多诗礼传家，岂会行此等恶行？此必是刁民诬告，或……或有人为推行新政，刻意散布谣言，抹黑江南！”
“哦？”陆仁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人，“李给事中何以断定必是谣言？陛下圣明烛照，天下之事，无不可察。清丈之本意，在于公平。若有冤屈，正可借此机会，一并发掘，秉公处理，方能彰显朝廷公正，平息物议。若一味讳疾忌医，甚至将一切揭露问题之举都视为抹黑，岂非更令人生疑？臣以为，对于江南清丈，朝廷更应加强监督，选派刚正不阿之官员，深入查访，务求数据真实，过程清明。若有蠹役害民、豪强违法之事，无论涉及何人，都应一查到底，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查到底”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不少人心上。
龙椅上，弘治帝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陆爱卿所言，老成谋国。清丈田亩，均平赋役，乃既定国策，不容懈怠，更不容歪曲。江南之地，财赋所系，尤需谨慎公正。着户部、都察院，加强对江南清丈事宜的巡查与监督，若发现官吏懈怠、豪强不法，确有实据者，严惩不贷！”
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场朝堂交锋定下了基调。
那些还想争辩的江南籍官员，只得将话咽回肚子里，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陆仁今日这番话，看似没有指名道姓，却无疑是一次严厉的警告。
他敲打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江南官绅阶层中那些不法之徒。许多人家中在故乡确有田产，是否完全干净，自己心里都没底。陆仁此举，等于是在他们头上悬起了一柄利剑。
退朝之后，陆仁能感受到身后那些交织着忌惮、愤怒与探究的目光。
他面色如常，步履沉稳。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就是要让那些人知道，朝廷，特别是他陆仁，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江南的土地问题。这会让他们有所收敛，也会让徐文谦在下面的调查，少一些来自最高层的直接干预压力。同时，皇帝的表态，也为他未来可能采取的更激烈行动，预留了空间。
回到西山，夜幕已然降临。格物院的灯火依旧星星点点，代表着帝国未来的生机与活力。而陆仁的心，却有一半已飞到了那片正进行着无声战争的江南。
他收到徐文谦用密语写就的简短回信，只有八个字：“饵已下，静待鱼惊。”
陆仁握着这小小的纸条，眼神锐利如鹰。
“鱼”已经知道有钓竿存在了。
接下来，就看是“鱼”先忍不住挣扎露出破绽，还是钓鱼人技艺高超，能稳稳将其拖出水面。
江南的暗涌，已在他有意无意的搅动下，开始加速旋转。
一场关乎正义、律法与既得利益集团之间更为残酷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