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黑曜石门隔绝了巫殿内外，却隔绝不了那无声弥漫的沉重与焦灼。姬战如山的身影矗立在门外阴影中，熔炉般的虎目扫过集结在走廊两侧的磐石卫精锐。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甲胄上大多带着未干的血迹或修补的痕迹，气息也因前番恶战而略显虚浮，但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戎烈！”姬战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目光落在被两名战士搀扶着、脸色依旧灰败如土的魁梧汉子身上。
“属下…在！”戎烈猛地挺直腰背，牵动内腑伤势，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却硬是咬着牙没哼出声。
“带着你的人，即刻动身。”姬战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戎烈重伤的躯壳，直视他灵魂深处那点巫祭留下的翠绿火星，“走‘腐骨苔径’，潜入大渊核心。找到药婆婆，拿到血兰的准确位置图！不惜一切代价！”
“腐骨苔径？！”旁边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磐石卫统领失声低呼，眼中闪过一丝惊悸。那是一条几乎被部族遗忘的、只存在于古老卷轴记载中的隐秘小道，传说蜿蜒于葬神大渊外围最险恶的毒瘴沼泽之下，沿途遍布能蚀骨融魂的腐骨苔藓，更有无数潜伏在泥沼深处的凶物，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之路！
戎烈灰败的眼中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点意识深处的翠绿火星仿佛被点燃，巫祭指向西北的画面与那古老歌谣的片段在脑海中轰鸣：“…血兰开，葬神渊，死中觅得一线天…古木燃魂护道种，薪火相传待涅盘…”他猛地单膝跪地，牵动伤口带来的剧痛让他身体晃了晃，声音却斩钉截铁：“属下领命！定不负族长所托！不负巫祭大人指引！”
“很好。”姬战的目光转向赤离。这位神箭手左臂被冰魄续骨膏和坚韧的木架牢牢固定，脸色苍白，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死死盯着姬战。
“赤离，随我，走‘骸骨峡’！”姬战的声音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霸气，“明火执仗，敲山震虎！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蛇虫鼠蚁，还有盘踞大渊的凶煞，都给我把目光…钉死在骸骨峡上！”
“是！”赤离仅存的右拳重重捶击胸口，牵动内伤让他闷哼一声，眼神却燃烧着复仇与嗜血的火焰。
“磐石卫，听令！”姬战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走廊，“兵分两路！戎烈率磐石卫‘山魈营’，即刻出发，潜入腐骨苔径！其余人，随我与赤离，整备战鼓，亮出刀锋！一个时辰后，兵发骸骨峡！目标——葬神大渊！为少主夺血兰！为巫祭…雪恨！”
“吼——！！！”
压抑到极致的战意与悲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低沉的咆哮汇成一股，震得走廊石壁簌簌落尘！每一个战士眼中都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为了部族的未来，为了逝去的守护者，前方是刀山火海，亦要踏平！
沉重的石堡大门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呻吟。一支人数不多却异常精悍的小队，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迅速消失在西北方向浓得化不开的蛮荒山林之中。正是戎烈和他麾下最擅长潜行匿踪的“山魈营”精锐。
几乎在同一时刻，石堡最高的烽火台上，三堆浇灌了猛火油的巨大篝火被同时点燃！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方圆数十里映照得如同白昼！沉闷而雄浑的战鼓声，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的心跳，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轰隆隆地自石堡深处擂响，声震四野！
“咚！咚！咚！”
战鼓如雷，烽火燎天！
巨大的黑曜石堡门再次洞开，这一次，是钢铁洪流的倾泻！姬战魁梧如山的身影一马当先，暗金色的巨狼图腾重甲在烽火光下闪烁着冰冷嗜血的光泽，肩头那柄门板般的狰狞巨刀拖曳在地，刃口吞吐着暗沉的血芒。他身后，是列队而出的磐石卫主力！沉重的步伐踏在坚硬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撼动大地的轰鸣！甲胄摩擦，刀枪如林，一股惨烈狂暴的煞气冲天而起，搅动着黎明前的寒风！
“目标——骸骨峡！葬神大渊！”姬战的声音如同滚雷，传遍整个军阵。
“杀！杀！杀！”震天的怒吼回应着他，声浪滚滚，惊起飞鸟无数，连远方的山峦似乎都在回应这决死的意志！
* * *
蛮荒的西北，山林的气息在深入数十里后陡然变得阴森粘稠。参天的古木扭曲虬结，巨大的蕨类植物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常年不散的、带着腐叶和某种腥甜气息的薄雾，吸入口鼻令人隐隐作呕。光线被茂密的树冠层层阻隔，即使是白天，林间也昏暗如同黄昏。
戎烈伏在一处布满滑腻苔藓的巨石后，身上涂抹着厚厚一层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墨绿色药泥，这是临行前藤老亲自调配的“避瘴驱秽膏”。他身后的“山魈营”战士同样如此伪装，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石像，气息压抑到最低。内腑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意识深处那点翠绿的火星却异常活跃，带来一股奇异的暖流，支撑着他几乎崩溃的身体，更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前方，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翻滚着灰绿色气泡的泥沼拦住了去路。泥沼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滑腻的灰绿色苔藓，散发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腥腐臭。这就是传说中的“腐骨苔”！寻常生灵一旦触碰，皮肉顷刻溃烂，骨骼都会被那恐怖的腐蚀性黏液缓慢溶解！
“腐骨苔径…就在这泥沼之下？”一个脸上涂满药泥、只露出锐利双眼的战士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叫石牙，是山魈营的副手，最擅长在绝境中寻找生路。
戎烈没有回答，他闭上眼，强忍着剧痛，集中全部精神感应着意识中那点翠绿火星的指引。巫祭残留的意念碎片如同破碎的星图，在识海中闪烁，指向这片死亡泥沼的某个特定区域。那里，似乎…有一条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生气脉络？
“跟我来！脚步放轻，落脚点…踩我踏过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戎烈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深吸一口气，那辛辣的药味刺得肺腑生疼，猛地从巨石后跃出，如同灵猿般，精准地落在一片看似与其他腐骨苔无异、实则颜色略深、微微下陷的苔藓区域。
嗤——！
落脚处，灰绿色的苔藓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一股细微却刺鼻的白烟冒起，但预想中的恐怖腐蚀并未发生！那层厚厚的避瘴膏似乎起了关键作用，隔绝了致命的黏液。
石牙等人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看到戎烈安然无恙，才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前一人的脚印上，在死亡的泥沼表面，硬生生走出了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生路”！
泥沼之下并非平静。浑浊的泥浆中，不时有巨大的阴影缓缓游弋而过，带起令人心悸的水波。一些奇形怪状、长满脓包和骨刺的毒虫在泥浆边缘蠕动，发出悉悉索索的瘆人声响。更可怕的是那些看似无害、漂浮在泥沼上的灰白色“浮木”——当一名战士的披风下摆不小心扫过其中一根时，那“浮木”猛地翻转，露出一张布满獠牙的巨口和无数扭动的、如同水蛭般的触须！腥风扑面！
“小心！”石牙反应快如闪电，手中淬毒的短匕化作一道乌光，精准地刺入那怪物张开巨口的上颚！怪物发出一声无声的嘶鸣，沉入泥沼，翻腾起大片污浊的泥浪。
“是腐沼鳄螅！别碰任何东西！快走！”戎烈低吼，脚下丝毫不停。意识中的翠绿火星剧烈跳动着，指引着前方愈发凶险的道路。他们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当浓雾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前方泥沼的边缘，隐约出现了一片怪石嶙峋、布满巨大孔洞的岩壁。巫祭的指引变得异常清晰——腐骨苔径的尽头，就在那片岩壁之后！
众人精神一振，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眼看就要踏上相对坚实的岩石区域，戎烈心中那点翠绿火星却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与警兆！
“停！”戎烈低喝，猛地止步，抬手示意。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哗啦——！
众人左侧不远处的泥沼突然剧烈翻腾！一条水缸粗细、覆盖着灰白色石膏质骨板的巨大蠕虫状生物猛地破开泥浆钻出！它没有眼睛，前端只有一张如同深渊般不断开合旋转、布满无数层环形利齿的恐怖口器！口器深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风和强烈的吸力！正是潜伏在腐骨苔沼深处的顶级猎食者——骸骨泥蛭！
这头泥蛭显然被众人行走的动静惊动，巨大的口器如同开合的绞肉机，对准队伍末尾一名战士狠狠噬咬而去！恐怖的吸力让那名战士身形不稳，眼看就要被拖入那无底深渊！
“找死！”戎烈目眦欲裂，根本来不及思考！重伤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拔出背后那柄备用的沉重骨刀，不是斩向泥蛭，而是狠狠插向脚下的腐骨苔藓！同时，他按照意识中巫祭残留的、关于这片死亡沼泽的零星记忆碎片，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古怪、如同大地深处岩石摩擦般的短促音节！
“嗡——咔！”
骨刀插入苔藓的瞬间，那古怪音节仿佛引动了某种共鸣！以骨刀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腐骨苔藓猛地一颤，颜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粘稠！一股远超平日的强腐蚀性气息骤然爆发！
嗤嗤嗤——！
骸骨泥蛭那覆盖着石膏骨板的巨大身躯，在接触到这片被临时“激活”的腐骨苔时，坚韧的骨板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浓烈的白烟，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泥蛭发出一声痛苦而尖锐的嘶鸣，噬咬的动作猛地一滞，庞大的身躯剧烈扭动起来，搅得泥沼翻江倒海！
“快走！上岩壁！”戎烈嘶声大吼，趁机猛地拔出骨刀，反手一刀狠狠劈在泥蛭因痛苦而露出的、骨板缝隙间的软肉上！腥臭的墨绿色体液狂喷而出！
石牙等人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如同离弦之箭，飞速冲向那片布满孔洞的岩壁，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
戎烈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强提一口气，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冲向岩壁。身后，是那头被激怒的骸骨泥蛭疯狂搅动泥沼、腐蚀骨板冒烟的恐怖景象！
当他最后一个扑上相对安全的岩壁平台，剧痛和透支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石牙等人慌忙将他扶住。
“烈哥！你怎么样？”
“没事…”戎烈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淌下，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翻腾的死亡泥沼和那头疯狂扭动的巨物，心有余悸。意识深处那点翠绿火星似乎也黯淡了一丝。他挣扎着看向岩壁深处那些黑黢黢的巨大孔洞，巫祭的指引清晰地指向其中一个：“走…这边…药婆婆的隐居地…快到了…”
* * *
巨大的黑曜石堡，在姬战率领主力轰然离去后，并未陷入沉寂，反而笼罩在一种更加压抑紧绷的气氛之中。
巫殿内，生生不息阵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藤老盘坐在阵眼边缘，形容枯槁，原本灰白的须发似乎又枯败了几分。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须臾不离阵中的姬岩，枯槁的手指不时凌空虚点，调整着阵法的能量流向，引导着千年地心髓和万载青空藤汁的磅礴药力，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姬岩心口那点微弱生机的平衡。
姬岩依旧如同冰冷的石像，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和心口那点翠绿印记的闪烁，证明着生命的顽强。石化的青灰色泽顽固地盘踞在锁骨下方，如同一道狰狞的死亡界限。藤老每一次感知到那寂灭金煞在阵法压制下细微的躁动，心弦都绷紧一分。
“藤老，戎烈大人留下的‘山魈营’三队，已按您的吩咐，全部布控在巫殿外围及通往此处的三条要道，暗哨明岗交错，连只苍蝇也别想无声无息飞进来。”一名气息沉稳、脸上带着一道陈年爪痕的巫主低声汇报。他叫岩鹰，是留守巫殿护卫的最高统领。
藤老微微颔首，布满血丝的老眼依旧盯着姬岩：“族库里的‘沉眠香’和‘乱神散’都取出来，分发下去。非常时期，宁错勿漏。任何靠近巫殿百丈范围的可疑者…先拿下再说！”
“是！”岩鹰领命，转身快步离去，甲胄发出轻微的铿锵声。
石堡的阴影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地牢深处，最阴暗潮湿的一间石室。墙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霉变的混合气味。一个穿着普通杂役麻布衣服、身材矮小敦实、面容憨厚木讷的中年汉子，正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似乎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他叫“黑石”，是石堡内负责清理马厩和部分外围通道的杂役，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
厚重的铁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流”了进来，没有带起一丝风。黑影停在黑石面前，看不清面容，只有两点毫无温度的幽光在黑暗中亮起。
黑石那木讷的脸上，所有的恐惧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神采，如同两潭死水。
“磐石卫主力已开拔，目标骸骨峡。”黑影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低沉而直接，“戎烈重伤，带山魈营精锐，走腐骨苔径，去向不明。”
黑石木然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开合，发出同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腐骨苔径…九死一生…或为…奇兵…直指…核心。”
“姬岩未死，藤老龟缩巫殿，重兵把守。”黑影继续道，幽光闪烁，“‘蚀心’计划受阻。目标体内…似有异物…干扰了金煞…巫祭的印记…也有古怪。”
“异物…干扰…”黑石重复着，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信息，“藤老…油尽灯枯…维持阵法…需耗尽心力…巫殿…防御…外紧…内虚…”
黑影沉默了片刻，那两点幽光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黑石：“主上…要结果。姬岩…必须死！那鼎…必须到手！戎烈…必须消失！葬神渊…是最后的机会！”
“明白。”黑石的声音依旧死板，“姬战…主力…吸引注意…戎烈…孤军深入…腐骨苔径…是…埋骨地…”
他顿了顿，木然的眼珠似乎看向巫殿的方向，一字一句，冰冷而清晰地吐出计划：“…唤醒…‘地窖’里的…那些‘东西’…让它们…去腐骨苔径…‘迎接’…戎烈…”
“…制造…混乱…引开…巫殿…守卫…我…亲自…去‘拜访’…藤老…和…那尊…鼎…”
黑影的幽光剧烈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残酷的满意：“很好。主上会记住你的功劳。”黑影如同融入地面的墨汁，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牢房，厚重的铁门再次悄然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石室内，只剩下死寂和浓重的霉味。
蜷缩在干草堆上的黑石，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只是，在他低垂的眼睑下，那原本木然浑浊的眼底最深处，一丝极其隐晦、扭曲而疯狂的幽光，如同毒蛇的毒牙，一闪而逝。冰冷的地面上，一滴浑浊的水珠无声落下，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