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湘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并非无人喧嚣,而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和沉重悲痛压抑后的噤声。
街头巷尾,往日里叫卖声、孩童嬉闹声消失了,行人匆匆,面色惶然,交谈时也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目光不时惊恐地瞟向城外仿佛隐藏着无数箭矢的山峦。
太守府更是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门廊下、庭院中,原本飘扬的旗帜都降下了半幅,换上了刺目的白幡,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往来穿梭的官吏、亲卫、仆役,无不脚步沉重,面色凝重,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响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怕引来那支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索命之箭。
灵堂设在府内西侧一处肃穆的厅堂。
祖茂的棺椁停放在正中,这位性情刚烈、笑声豪迈的猛将,此刻静静地躺在里面,再也不能挥动他的战刀,不能与弟兄们拍着桌子拼酒,不能粗着嗓子喊一声“主公”。
棺椁前方,香烛缭绕,供品陈列,但再多的香火,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冰冷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愤。
孙坚一身缟素,独自跪坐在灵柩前。
他没有流泪,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风雪侵蚀了千万年的石雕,凝固在那里。
他的目光落在祖茂的牌位上,又似乎穿透了牌位,落在了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程普、黄盖、韩当等将领轮流来守灵,来祭拜,但看到孙坚那般模样,都只是默默行礼,然后退到一旁,无人敢上前劝慰。
他们能感受到,主公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寒意,比愤怒咆哮时更加令人心悸。
府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而在回廊的拐角阴影处,一个半大的少年,正紧紧抿着嘴唇,透过廊柱的间隙,偷偷望着灵堂内父亲那凝固如山却又脆弱无比的背影。
他是孙策(字伯符),孙坚的长子,年仅十三岁。
与江南水乡孕育出的温润子弟不同,孙策自幼便显露出非凡的勇力和桀骜不驯的性子。
他身材已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眉眼继承了孙坚的锐利,却又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飞扬跳脱,像一头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露爪牙的幼虎。
他好武厌文,最喜欢缠着程普、黄盖等叔伯学习武艺兵法,渴望有朝一日能像父亲一样,纵马挥刀,驰骋沙场。
然而,这几日府中骤变的氛围,祖茂叔叔的突然阵亡,尤其是父亲身上那天塌地陷般的变化,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灭了他心头的躁动火焰,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乱世的残酷。
他记得祖茂叔叔。
那个满脸虬髯、总会用大手胡乱揉他头发、会偷偷带他去看新到的战马、会吹嘘自己当年跟着主公如何大杀四方的豪爽汉子。
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那个沉闷的木头盒子里?
他更看不懂父亲了。
在他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如山岳般巍峨,如烈日般耀眼的存在。
是那个在千军万马中谈笑自若、刀锋所指万众景从的“江东猛虎”。
父亲会因他武艺进步而开怀大笑,也会因他读书懈怠而严厉斥责,但无论喜怒,都充满着一种强大的似乎能掌控一切的自信和力量。
可现在的父亲,跪在那里,沉默得可怕。
那身素服让他显得陌生而脆弱,挺直的脊背里透出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紧绷。
孙策甚至隐约看到,父亲扶在膝盖上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是因为悲伤吗?因为祖茂叔叔的死?
是因为愤怒吗?因为那个叫黄忠的凶手?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孙策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眼中除了悲伤和愤怒,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为什么?祖茂叔叔是为保护韩当叔叔而死,是死在黄忠箭下,父亲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好像……好像祖茂叔叔的死,与他有着某种脱不开的干系?
少年人的心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第一次意识到,强大如父亲,原来也会被打倒,也会露出如此无力的一面。
那座他一直仰望、依靠的大山,内部似乎正在经历着可怕的地动山摇。
“伯符,躲在这里做甚么?”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程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程普同样一身素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悲痛,但眼神依旧温和。
“程……程叔……”孙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我……我只是看看父亲……”
程普叹了口气,大手按在孙策的肩膀上。
少年的肩膀已经颇为结实,但此刻却微微绷紧着。
“莫要去打扰主公。让他……静一静。”
“程叔,”孙策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父亲他……没事吧?还有,那个黄忠……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为何要如此?”
程普看着少年清澈却已初现锐利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有些事,本不该让一个孩子知道。
但这乱世,这孩子既是孙家的长子,有些残酷的事实或许注定要过早面对。
他拉着孙策,走到回廊更深处一个无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伯符,你已不是稚童,有些事,该让你知晓了。”
他简略地将南阳之战孙坚误杀黄忠之子黄炳、黄忠矢志复仇、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包括黄忠那神鬼莫测的箭术和造成的伤亡,都告诉了孙策。
孙策听得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这场惨烈复仇的背后,竟起始于父亲的一场误杀!
那个恐怖的箭手黄忠,原来是一个失去独生爱子的悲愤父亲!
“所以……所以祖茂叔叔……还有那些死去的将士……”孙策的声音有些干涩,“都是因为……因为父亲……”他说不下去了,心里乱成一团麻。
一边是敬若天神的父亲,一边是惨死的叔伯和部下,另一边,则是一个同样承受着丧子之痛、行为极端却似乎……情有可原的人。
这种复杂的纠葛,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太过沉重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