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被压缩到极限,只剩下马蹄撼动大地的闷雷与战士喉间挤压出的嘶吼。
“放!”
“砰!砰砰砰——!”
“嗖嗖嗖——!”
箭雨与铳子在空中交错,带着凄厉的尖啸没入彼此冲锋的阵列。
人仰马翻的闷响瞬间在双方阵前爆开,但冲锋的洪流速度几乎没有减缓,后续的骑兵毫不犹豫地踏过倒伏的同袍与敌尸,将速度与杀气催至顶峰!
十步!
最前排的骑士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倒映的刀光与自己扭曲的面容。
“轰!!!”
惊天的巨响并非一声,而是成百上千沉重的撞击在刹那间同时爆发、叠加而成的恐怖音浪!
那是包铁的马铠与厚重的胸甲对撞,是精铁长矛刺穿盾牌扎入血肉,是战马悲鸣着筋骨折断轰然侧倒。
是人体在无法想象的巨力下变形、碎裂!
真正的钢铁风暴,血肉磨盘,在这一刻于野狼峪中央疯狂开启!
徐啸岳一马当先,在撞击前的最后一瞬,他猛拽缰绳,胯下雄骏的北马极具灵性地微侧,让过正面一杆毒龙般刺来的长槊锋尖。
槊尖擦着甲叶划过,带起一溜火星。
徐啸岳的长刀借着对冲的雷霆之势,自下而上反撩,刀光如匹练,狠狠砍入那重甲骑士缺乏防护的大腿根部!
厚重的棉甲和锁子内衬没能完全阻挡这汇聚了人马冲力的致命一刀,鲜血如瀑喷溅,那骑士惨嚎着栽倒,瞬间被后续铁蹄淹没。
但徐啸岳的左翼瞬间一暗,一名镶黄旗骑兵借着同伴的掩护,沉重的虎牙刀带着恶风拦腰斩来!
徐啸岳回刀已不及,只能拧身用肩甲硬抗。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浑身剧震,半边身子发麻,几乎坠马。
那骑兵狞笑着欲再补刀,旁边一名腾骧老兵狂吼着合身撞来,用自己胸口挡住了这一刀,长枪却趁机捅穿了白甲兵的咽喉,两人纠缠着滚落马下,消失在乱蹄之中。
整个接触线已完全陷入最残酷的混战。
腾骧左卫的骑兵将长途转战磨练出的悍勇与决死意志发挥到极致。
他们往往两三人一组,一人拼死挡住正面,另外的人专砍马腿或刺杀落马者。
刀刃卷了就用枪杆砸,枪杆断了就扑上去用短刀捅、用牙咬!
一名明军骑士被长矛贯穿了小腹,却死死抓住矛杆,将敌人拉下马,用最后一口气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而满洲八旗,则展现了他们之所以能纵横天下的严酷纪律与战斗技艺。
即便在如此混乱的冲撞中,他们的小队配合依然严密。
重甲兵在前硬撼挤撞,轻甲善射者在侧后抛射冷箭,更有骁勇的“噶布什贤”(前锋营)精锐,专找明军军官和旗手搏杀。
他们力大刀沉,往往一刀下去,连人带甲都能劈开。
战马也经过严格训练,在混战中依旧能执行简单的冲撞和践踏命令。
战场中央,人马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堆积。
鲜血汇成小溪,在低洼处流淌,又被后续的马蹄践踏成污浊的血泥。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内脏破裂的腥气。
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战马的悲鸣、军官嘶哑的喝令……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地狱般的乐章。
陈峻不知何时已杀到徐啸岳附近,他双刀早已不知去向,此刻夺了一杆清军的虎枪,枪法狠辣刁钻,专捅面门咽喉。
他脸上添了一道新伤,皮肉翻卷,却浑若不觉。
“将军!不能停!向前!只能向前!”
他嘶声大喊,虎枪将一个试图靠近的拔什库捅了个对穿。
徐啸岳猛地一晃头,甩掉溅到眼中的血沫,举目四望。
冲锋的锋矢已经深深楔入八旗军阵,但两侧的压力越来越大,汉军和蒙古骑兵正在拼命合拢,试图将他们这支箭头彻底包裹、切断。
每前进一丈,都要付出数十条生命的代价。
“向前!”
徐啸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挥刀指向那似乎近了一些、却依旧在重重护卫后的大纛。
“碾过去!杀穿他们!”
野狼峪的核心,已化为吞噬生命的巨大漩涡。
腾骧左卫的锋矢阵,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满洲八旗厚重的阵列中拼命向前碾压、灼烧。
每前进一寸,钢铁的摩擦声、骨肉的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便浓烈一分。
人马尸体在冲锋路径上堆叠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矮墙,后续的骑兵不得不跃过或踏过这些尚在抽搐的障碍,继续向前亡命搏杀。
徐啸岳感觉自己仿佛在粘稠的血浆中挥刀,每一次劈砍都异常沉重。
他的亲卫已经换了好几茬,此刻身边能跟上来的,不足最初的三分之一。
陈峻浑身浴血,虎枪的枪杆已经折断,他正用一把抢来的弯刀和一面破盾,死死护住徐啸岳的侧翼,刀法狠厉简洁,每一击都直奔要害,几个试图靠近的巴牙喇精锐竟一时被他逼退。
八旗兵的抵抗顽强到了极点。
即便阵型被冲乱,即便身边同袍不断倒下,这些满洲精锐依然死战不退。
三五成群,互相掩护,用重兵器狠狠砸击明军相对轻薄的铠甲,用精准的冷箭射杀马匹。
一名腾骧左卫的旗手刚刚将残破的军旗再次举起,便被三支从不同方向射来的重箭同时命中,连人带旗轰然倒地,旗帜旋即被无数马蹄践踏入泥泞。
但腾骧左卫的决死冲锋,也打乱了屯泰最初的部署。
他们不顾一切向核心冲击的打法,迫使原本准备从容合围的两翼汉军和蒙古骑兵,不得不加速向中央挤压,试图尽快“夹扁”这支明军。
而这,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锋矢阵两翼最直接的压力——敌人急于合拢,阵型难免出现缝隙和混乱。
“就是现在!别管两侧!向前!一直向前!”
徐啸岳嘶声大吼,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战场重心的微妙变化。
前锋的锐气虽被严重消耗,但楔入的深度已经足够!
残余的腾骧左卫爆发出最后的、透支生命般的狂潮。
他们不再与侧翼纠缠的敌人恋战,甚至用身体去硬抗来自侧后的攻击。
所有还能动弹的骑士,都疯狂地鞭打战马,将兵刃指向正前方任何阻挡的敌人,埋头向前猛冲!
这种完全放弃侧翼防护、只求穿透的亡命打法,让已经承受了巨大压力的八旗军阵核心部分,出现了致命的松动!
“拦住他们!”
一名满洲甲喇章京目眦欲裂,亲自带着数十名白甲兵逆着人流反冲过来,试图堵住缺口。
“滚开!”
亲卫队长狂吼,竟从马背上直接扑向那名章京!
两人重重撞在一起,滚落马下。
亲卫队长不管不顾,用头猛撞对方面门,双手死死掐住对方脖子。
旁边的白甲兵惊呼着挥刀砍来,亲卫队长后背瞬间被砍开两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他却恍若未觉,直到身下的章京眼球凸出,停止了挣扎。
两名腾骧老兵红着眼冲过来,乱刀砍翻那几个白甲兵,将奄奄一息的亲卫队长拖上一匹无主的战马。
缺口,终于被这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撕开了!
徐啸岳一马当先,带着身后已经不成建制、却依旧杀气冲天的数百骑,如同破堤的洪水,猛地从八旗军阵最厚实的部位——贯穿而出!
眼前骤然一空!
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敌人和刀枪,而是略显混乱的八旗后卫部队,以及更远处一些惊愕的辅兵和旗号手!
他们竟然真的凿穿了满洲八旗本阵的核心防御!
身后,是依旧在激烈绞杀、试图重新闭合缺口的巨大战场;前方,虽然还有清军,但压力已然骤减。
就在徐啸岳率领前锋精锐即将完全穿透八旗军阵,眼前压力稍减的刹那,他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袭来,喉头一甜,猛地咳出一口淤血。
方才厮杀中,一记钝器重击隔着他的护心镜震伤了内腑,左臂先前被长矛划开的伤口更是血流不止。
失血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握刀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强撑着眩晕,血红的眼睛瞪向身后——那里,还有超过一半的腾骧左卫将士被死死咬住,陷入重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吞噬。
回去!必须回去!
“调头……回去!接应……”
他嘶声想喊,声音却嘶哑微弱,带着血沫。
“将军!挺住!”
陈峻如同血人般策马冲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陈峻自己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但行动依旧迅捷。
他看了一眼徐啸岳惨白的脸色和身上多处渗血的甲胄,眼神一厉,瞬间做出了决断。
“将军!您伤得太重!不能再战了!”
陈峻的声音斩钉截铁,同时向周围徐啸岳最核心的亲卫厉喝道。
“王桩!李铁头!护送将军走!从南边那个口子冲出去!快!违令者,军法从事!”
那名叫王桩的亲卫队长浑身是血,闻言看向重伤的徐啸岳,又看向身后即将被清军重新封死的缺口。
以及前方正在调集、意图追击的敌军主力,虎目含泪,猛地一抱拳:“陈将军保重!弟兄们,护住将军!”
几名最强悍的亲卫不由分说,立刻拥上。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将摇摇欲坠的徐啸岳架在马上,用绳索将他身体与马鞍快速固定,另一人抓住他战马的缰绳,其他人则持兵刃环卫在外。
“陈峻……你……放我下来……”
徐啸岳虚弱地挣扎着,伤口因为动作崩裂,鲜血直流,却根本无力挣脱。
“将军!腾骧左卫不能绝种!”
“走!”
陈峻狠狠一掌拍在徐啸岳战马的后臀上,战马吃痛,长嘶一声。
驮着被固定住、无法自主的徐啸岳,在王桩等亲卫的死命护卫下,向着南方那道尚未完全闭合的缝隙,亡命冲去!
“陈峻——!!”
徐啸岳的怒吼被剧烈的颠簸和涌上的鲜血堵在喉咙里,化为痛苦的呜咽,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峻的身影在视野中迅速变小、模糊。
陈峻不再回头。
他猛地调转马头,面对身后那片血肉横飞、己方阵线不断崩溃收缩的炼狱,以及前方汹涌扑来、意图追击的清军铁骑。
他身边,自动汇聚了大约两千余未能第一时间穿透、或是穿透后留下断后的腾骧左卫骑兵。
人人浴血,伤疲交加,战马口吐白沫,但眼神却燃烧着与陈峻一样的平静火焰。
清军的号角再次凄厉响起,大队骑兵如狼似虎扑来。
陈峻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柄夺来的、崩口卷刃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