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铭只觉得一阵眩晕。
胸口一紧,脚下的沙地忽然塌陷,那股下坠感像是被猛地抛进一个漩涡。
等他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已变了样
——阳光从天上洒下来,明亮得刺眼,蓝天干净得像水洗过,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着,微风轻轻吹过,带着青草的味道,还有柴火的烟香。
林铭下意识眯起眼,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米娅,女孩仍昏睡着,呼吸平稳,脸色比方才好了些。
他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土路上,脚边是低矮的篱笆,旁边是一排排茅草屋,几只鸡在院子里刨土,远处传来磨稻谷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他喃喃一句,试着走了几步。
不远处,一个妇人从屋里走出,怀里抱着木盆,里面装着湿漉漉的衣服。她低头往井边走,脚步匆匆,林铭正想上前问话,那妇人却径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就像他根本不存在。
林铭怔在原地。
他伸手在空气里晃了晃,女人的身影已经走远。
随后又有几个孩子从路边跑过,他们笑着打闹,衣衫破旧,脚上沾满泥巴,打闹着在路上奔跑,他们同样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幻境?”
他抬头望向远方的村口,那里有片稻田,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摆,泛起层层金浪,几位老人正在弯腰收割。
阳光洒在他们脸上,却蒙着一层淡淡的虚浮感,像隔了一层薄纱,看着不那么真切。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这里的人,而只是一个被丢进故事里的旁观者。
而这个故事……属于艾尼库。
林铭抱着米娅,顺着小路往村里走,没走多久,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他看见一座泥墙的小屋外围满了人,几个妇人神色焦急,不时向屋里张望。
屋门半掩着,里面隐约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夹杂着接生婆急促的喊声。
“再坚持一下!再用点力!”
“孩子露头了!快了!快了!”
门口,一个壮硕的男人来回踱步,脸晒得黝黑,满头大汗,他一只手攥着门框,恨不得将手指扣进门缝里,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林铭靠近了一些,能看到他手臂上青筋暴起,额头上的汗顺着脸滑下,滴在地上。
“老天保佑,保佑母子平安……”男人低声呢喃,语气里满是哀求。
不一会,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音清脆又嘶哑。
男人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
“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冲着屋里喊。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
片刻后,接生婆抱着麻布包裹走了出来,她衣襟上沾着暗红的血迹脸色发白,神色却极不自然。
她的手在颤抖,眼神躲闪着男人的目光,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惊恐,也有哀伤。
“孩子……是个男孩。”她顿了顿,眼神避开男人的目光,“只是……夫人她……没熬过去。”
男人怔了一下,嘴唇张开,没发出声音。
他愣愣地看着接生婆,像是没听懂那句话的意思。
直到接生婆又补了一句,声音中带着不忍:“她难产去世了。”
“难……产?”
男人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猛地冲进屋里。当看到床单上大片刺目的血迹,以及被白布半掩、早已没了呼吸的爱人时,他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冰冷的泥地,背脊佝偻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垮了一般,肩膀剧烈地颤抖,喉咙里闷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啊——!”
那声音撕裂着整个村子的安静,屋外围观的人纷纷低下头,脸上满是惋惜。
林铭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方才还暖融融的阳光,似乎骤然失去了温度,门口的风也停了。
许久之后,男人才缓缓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踉跄着走出屋,伸手向接生婆要孩子。
接生婆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麻布包裹递了过去。
男人颤抖着掀开包裹的一角,当看清孩子的模样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孩子的额头上,生着一对细长的鹿角,他的皮肤干枯粗糙,颜色发灰,像树皮一样裂开。
“这……”男人的喉咙发紧,声音里满是震惊与惶恐。
“就是因为这双角,”接生婆低声说,“她才难产,孩子……生下来就这样。”
男人抱着孩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看怀里怪异的孩子,又回头望向屋里被白布盖住的妻子,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
那一刻,痛苦、愧疚、恐惧,一起压了上来。
他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回屋里,在妻子的尸体旁缓缓跪下,背影单薄又绝望。
接生婆叹了口气,悄悄离开。
即便只是个旁观者,林铭也觉得胸口发闷,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涌上心头。
夜色慢慢降临,月亮升起,村子陷入沉睡。
男人坐在屋门口,怀里的孩子哭个不停,声音微弱又执着,他一会儿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哄着,一会儿又失神地望着远方,孩子额头上的小鹿角,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微光。
他低下头,看了许久,终于伸手捂住脸,声音哽咽:“对不起……”他喃喃了一句。
夜风吹过,门口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铭看见他抱着包裹,小心地走出村子,穿过小路,一直往山林深处去。
月光冷冷的,照在他满是尘土的背影上。
山风呼啸,枯叶翻飞,林间只剩下脚步声与孩子微弱的哭声。
林铭默默跟着,直到男人走进一片寂静的林地。
男人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山路,神情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咬牙把孩子放在地上。
“你……别怪我……”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你是个怪物,我真的……没法养你,你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不敢看那孩子一眼,转身快步离去,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风吹起枯草,孩子的哭声在夜色里断断续续,那哭声越来越弱,仿佛要被夜色吞没。
直到孩子已经精疲力尽,快没有声息的时候,树林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
一只母鹿从林间走出,它身形瘦弱,四肢微微发颤,腹部尚有未干的血迹——显然,它也刚刚生产过。
母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地上的孩子。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暖意,微弱地哭了一声,额头上的小鹿角,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母鹿迟疑了一下,随后低下头,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孩子冻得发僵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动作温柔又小心。
或许是鹿角让它感到了熟悉,或许是它也刚失去自己的孩子,沉浸在痛苦中,它把眼前这个怪异的小生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它卧在地上,把孩子挪到自己的腹前,洁白的乳汁顺着乳头流出,孩子像是本能般凑近,小口吸吮起来。
林铭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风轻轻吹过,树影摇晃。
那画面很静,带着几分诡异,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温情。
像是童话里的一场错误,又像命运早已织好的网,把两个孤苦的生命缠在了一起。
远处的月光穿过枝叶,照在他干枯的皮肤上,像给他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壳。
林铭心头微颤。
风声轻轻回荡,像是谁在低声呢喃。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