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隅,朱门黛瓦,古木参天,远离六部衙门的喧嚣,自有一番清幽肃穆的气象。这里是大明王朝的最高学术机构,更是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圣地,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是通往权力核心的必经之路,亦是培养政治精英的摇篮。
林砚身着崭新的青色七品编修官服,手持吏部文书,踏入了这座闻名已久的清贵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陈旧的气息,偶有身着各色官袍的翰林官员捧着文书或书籍匆匆而过,见到他这位新面孔,大多只是微微颔首,便继续忙碌,氛围严谨而高效。
他被引至翰林院掌院学士处报到。掌院学士是一位年约五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姓陆,名文渊,乃当世大儒,为人端方持重,虽不涉党争,但在士林中威望极高。
陆学士验看过文书,抬眼看着林砚,目光平静而深邃:“林编修少年英才,白驹场新政,制科高第,老夫亦有耳闻。翰林院职责,在于修书撰史,起草诏诰,规谏陛下,乃清要之职,亦需沉心静气,潜心学问。望你好生珍视,莫负圣恩,亦莫负己身所学。”
话语虽平淡,却带着长辈的教诲与期许。林砚恭敬行礼:“下官谨记学士教诲,定当勤勉任事,虚心向学。”
陆学士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安排了一位姓陈的侍讲(从五品)带他熟悉环境并分配具体事务。
翰林院内部等级分明,有掌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修撰、编修、检讨等职。林砚作为新科编修,被分配参与《景隆实录》的编修工作。《景隆实录》是记载先帝景隆朝政事人事的官方史书,工程浩大,已持续数年。这项工作看似枯燥,却是深入了解前朝政治运作、典章制度乃至各种隐秘的绝佳机会。
林砚的日常工作,便是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整理、校对、抄录史料。他并未因工作的“清闲”而有所懈怠,反而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凭借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和信息处理能力,他不仅能高效完成分配的任务,还时常能从纷繁的记载中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或内在联系,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令负责带他的陈侍讲也暗自惊讶。
他沉静好学的态度和扎实的功底,渐渐赢得了翰林院中一些务实派官员的好感。同时,他也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翰林院中的人际关系。
如今的翰林院,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以陆学士为首,只问学问、不涉党争的清流;有以侍读学士周廷玉(与文会上那位周廷有些远亲)为首,隐隐偏向保守派首辅徐阶的势力;亦有少数如陈侍讲这般,对林砚所提新政理念颇感兴趣的年轻官员。
林砚深知自己根基尚浅,又是以“商籍”、“新政”的标签引人注目,故而行事极为低调。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流,他很少参与翰林院内部的诗酒唱和,下班后便径直回府,继续研读典籍,或是与沈舟探讨格物之学,听取赵铁鹰关于“听风阁”建设进展的汇报。
“听风阁”在赵铁鹰的谨慎经营下,已初步在京城几个重要的消息集散地埋下了钉子,虽还无法触及核心机密,但对于市井流言、部分中低层官员的动向,已能有所掌握。林砚要求他们,当前阶段以收集信息为主,绝不主动生事。
这一日,林砚正在翰林院藏书楼查阅前朝关于漕运改革的卷宗,陈侍讲寻了过来,低声道:“林编修,王侍郎府上送来帖子,请你过府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
林砚心中一动,王守哲此时相召,必有缘由。他向陈侍讲告假后,便立刻赶往王府。
书房内,王守哲屏退左右,脸色显得有些凝重:“贤侄,你在翰林院这些时日,可还适应?”
“劳大人挂心,一切安好。”林砚回道,心中已知必有下文。
“安好便好。”王守哲叹了口气,“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可知,徐阁老那边,近日对你颇为‘关注’。”
林砚目光一凝:“是因为白驹场之事?还是制科策论?”
“皆有之,但更直接的是,前几日陛下在召见内阁议事时,偶然问及对新科进士的观感,徐阁老并未直接评价你,却提了一句‘少年锐气,固然可喜,然为政之道,在于持重’。”王守哲模仿着徐阶那平和却暗藏机锋的语气,“此言看似平常,落在有心人耳中,便是提醒陛下,你过于‘激进’,不够‘稳重’。”
林砚眉头微蹙,这确实符合徐阶那种不露声色、却善于在关键时刻埋下钉子的政治风格。
“不仅如此,”王守哲压低了声音,“都察院那边,有几个御史近日正在搜集关于白驹场新政的‘民情’,据说有灶户‘哭诉’新政虽好,但推行过急,反受其累云云。虽是小动作,但若串联起来,亦可形成舆论压力。”
林砚心中冷笑,这手段与当初曾培年如出一辙,只是层次更高,更难以捕捉痕迹。
“多谢大人提醒。”林砚沉声道,“晚辈在翰林院,定当更加谨言慎行,不授人以柄。”
“光是谨言慎行还不够。”王守哲摇头,“徐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势已成。你若只想做个安稳翰林,或可无恙。但你之志向,恐怕不止于此。陛下虽欣赏你,然圣心亦需维系。你需要有所作为,让陛下看到你的价值,同时也需……结交盟友,积蓄力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砚:“翰林院中,也并非全是徐阁老的人。譬如那位与你一同修史的陈侍讲,其岳丈乃是南京兵部尚书,与徐阁老一系素来不睦。陆学士虽不涉党争,但其为人正直,若你展现出足够的才学与品性,亦可得其认可。此外……七皇子殿下,近日也开始在翰林院走动,听史读书。”
“七皇子?”林砚心中一动。他记得王守哲曾提过,七皇子朱瑾,年方十六,生母早逝,在诸皇子中并不显眼,但性情聪颖,颇得陛下怜爱。
“七皇子虽年幼,然天资不俗。陛下令其入翰林院读书,亦有栽培之意。”王守哲点到即止,“贤侄,潜龙在渊,非止藏匿,亦需观察风云,寻觅同道。翰林院这座深潭,远比你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
离开王府,林砚心中思绪翻涌。徐阶的暗中打压早在预料之中,但七皇子的出现,以及王守哲暗示的结盟之道,为他揭示了更复杂的棋局。
回到翰林院,他再次埋首于故纸堆中,但心境已有所不同。他不再仅仅将修史视为任务,更将其视为一个观察、学习和等待时机的平台。
他注意到,那位陈侍讲对他的态度似乎更亲切了几分。他也开始留意那位偶尔会来翰林院、总是安静坐在角落听翰林讲史的少年皇子——朱瑾。他眉目清秀,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听讲时极为专注,偶尔提问,也往往切中要害。
风,起于青萍之末。在这看似平静的翰林院中,暗流已然开始涌动。林砚知道,他需要更耐心,更谨慎,也需要在适当的时机,展现出足以吸引同道、乃至引起那位少年皇子注意的……光芒。
他的翰林生涯,注定不会只是一段沉寂的潜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