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运司的公文与恶毒的流言,如同两股交织的浊浪,试图将白驹场彻底淹没。然而,林砚非但没有如曾培年所愿般慌乱失措或被迫妥协,反而以一种近乎强硬的态度,将这场舆论与权力的博弈推向了新的高潮。
他不仅痛快地答应了盐运司的所有文书要求,命人将堆积如山的账册、名录整理得井井有条,随时准备接受核查,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让李振河组织了一批识文断字、在新政中受益最深的灶户老人和青年骨干,将白驹场推行新政前后的变化,包括每户增加的收入、修缮的房屋、孩童得以读书的实例,乃至昨夜场署遇袭、林特使险遭不测的事情,原原本本、不加修饰地记录下来,汇编成一份名为《白驹场灶户心声实录》的册子。
册子用最朴实的语言,甚至保留了不少灶户的俚语口语,由这些灶户亲自带着,前往淮安府城的茶楼酒肆、书院门前乃至码头集市,逢人便讲,遇士便呈。
起初,一些士子对这群“粗鄙”灶户的举动嗤之以鼻,但听着他们用颤抖而真诚的声音,讲述着昔日“破屋漏雨,食不果腹”,到如今“仓有余粮,屋有炊烟”的变迁;听着他们描述林砚如何与他们同吃同住,勘察盐田,设计新灶;听着他们愤怒地控诉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是如何用卑劣手段想要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好光景时,许多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民心如镜,最能映照真假善恶。这些活生生的人,桩桩件件具体的事,比任何华丽的辞藻和恶毒的揣测都更有力量。
“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就知道,林大人来了,俺娃能吃饱饭了,能念上书了!谁想害林大人,就是想让俺们回到那吃人的旧日子里去!俺们不答应!”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灶户,在府学门前,握着拳头,老泪纵横地呼喊,引起了无数围观的学子动容。
与此同时,林砚写给王守哲的《陈情表》和私信,也通过赵铁鹰安排的秘密渠道,成功地送达了京城。
数日后,王守哲在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面,慷慨陈词,并未直接为林砚辩白,而是以“两淮盐政关乎国计,白驹场新法成效卓着却屡遭不明势力阻挠破坏,甚至主事官员险遭刺杀”为由,痛陈盐政革新之艰难,旧利益集团之猖獗,恳请陛下圣裁,彻查此事,以正国法,以安民心。同时,他将那份《白驹场灶户心声实录》的抄本,作为附件,呈递御前。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皇帝翻阅着那本充满乡土气息却情真意切的《实录》,又听了王守哲的奏报,沉吟良久。他之前对林砚的《条陈》留中不发,本就是存了观察和考验之心,如今见到地方革新竟已激烈到动用刺杀手段,且民心思变、拥护新政的呼声如此之高,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着都察院,即刻派遣得力御史,前往淮安府,彻查白驹场遇袭及盐政推行事宜。若遇阻挠,无论涉及何人,可先斩后奏!”皇帝最终下了旨意,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朝堂,也即将劈向淮安府。
消息尚未传回淮安,但淮安府内的气氛已然变得更加诡异。
曾培年没想到林砚竟会用如此“不上台面”的方式,发动底层灶户来进行反击,更没想到王守哲动作如此之快,力度如此之大。眼见舆论开始转向,士林中对林砚的同情和支持之声渐起,而他派出的“核查人员”在白驹场面对井井有条、无懈可击的账目和群情激愤的灶户,根本无从下手,反而灰头土脸。
更让他心惊的是,赵铁鹰根据沈舟特制荧光染料的线索,经过连日缜密追踪,终于锁定了那名受伤“墨羽”探子的藏身之处——竟是淮安府城内一家背景复杂、与盐运司多位官员素有来往的赌坊后院。
“少爷,已经确认,那贼人就在里面养伤。我们的人日夜监视,未见其离开,也未见有郎中模样的人频繁出入,但里面有同伙接应。”赵铁鹰低声汇报,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林砚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泛绿的庭树,平静道:“不必打草惊蛇。盯死那里,记录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看看有没有我们‘熟悉’的面孔。”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将我们查到此处与‘墨羽’贼人有关的消息,找个‘不经意’的方式,透露给知府衙门那位一直想找盐运司麻烦的通判大人。”
赵铁鹰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少爷英明!借知府衙门的手去碰这个马蜂窝,无论结果如何,都牵扯不到我们身上。若是能引得蛇鼠相斗,更是妙哉!”
林砚微微一笑,默认了这个安排。既然水已经浑了,那就让它更浑一些,才好摸鱼。
是夜,淮安知府衙门的刘通判,一位素来与曾培年政见不合、苦无机会发作的官员,“意外”接到线报,称有江洋大盗藏匿于城中某赌坊。刘通判正愁没有政绩,当即点齐衙役捕快,连夜突袭了那家赌坊。
赌坊内顿时鸡飞狗跳。虽然那“墨羽”探子及其同伙凭借高超身手再度逃脱,只留下空屋和些许带血的布条,但在混乱中,一名赌坊管事在衙役的逼问下,惊慌失措间,竟吐露曾见过盐运司的孙不恕孙师爷深夜来此……
这个消息,如同野火般,一夜之间烧遍了淮安官场。
曾培年得知后,气得当场摔碎了一套心爱的景德镇茶具,大骂刘通判蠢货,更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墨羽”恨之入骨。孙不恕更是面如土色,惶惶不可终日。
白驹场署内,林砚听着赵铁鹰带来的最新消息,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轻轻抚摸着袖中的算珠。
“看来,我们这位曾大人,快要坐不住了。”他淡淡道,“通知下去,都察院的御史不日将至,在这之前,场署内外,尤其要小心‘狗急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