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王守哲即将南下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整个杭州府官商两界瞬间炸开了锅。恐慌、焦虑、观望、暗中串联……种种情绪与动作,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激烈涌动着。
林府之内,气氛亦是空前凝重。林茂才紧急召集了所有核心族人与管事,连被变相软禁的王氏也被允许出席。花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端坐主位的林茂才,以及坐在他下首、面色平静的林砚身上。
“诸位,钦差大人不日将至,所为何来,想必大家已心中有数。”林茂才声音沉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加税之事,关乎家族命脉;清查账目,更可能引来无妄之灾。我林家近年来虽谨守本分,但树大招风,难保不会被人借题发挥。今日召集大家,便是要议个章程出来,如何应对此次危机。”
他话音刚落,几位族老和管事便纷纷开口,有的主张立刻收缩产业,变卖部分资产以求稳妥;有的则认为应该大力打点,疏通关节;更有甚者,隐晦地将目光投向林砚,似乎觉得是他近来的“高调”才引来了这场祸事。
林砚始终沉默着,直到众人的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父亲,各位叔伯管事,依砚之见,收缩产业,无异于自断臂膀,示弱于人,反易被觊觎;大力打点,若遇清官,徒留行贿把柄,若遇贪官,则如无底深潭。此二者,皆非上策。”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一位族老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质疑。
林砚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上策唯有八字:账目清明,静观其变。”
他走到厅中,从容分析:“王侍郎以‘铁面’闻名,所求者,无非是国库充盈,吏治澄清。我林家盐业,历年税赋皆按时足额缴纳,账册俱在,有据可查,此为其一。其二,近年来家族生意,无论是盐业还是新辟的铺面,皆守法经营,未曾与曹家等有非法勾连,身家清白。其三,即便有新辟产业,‘惠民号’惠及平民,‘云锦苑’依法纳税,皆为正当营生,无可指摘。”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铿锵:“既然自身无懈可击,又何须自乱阵脚?我等要做的,非是徒劳奔走,而是将自家账目梳理得清清楚楚,将经营行为规范得明明白白。届时,无论钦差如何查问,我林家皆可坦然应对!此为正道,亦是唯一可行之道!”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气势不凡,顿时让不少心生惶惑的族人管事安定下来。林茂才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沉声道:“砚儿所言,甚合我意!就按他说的办!各房各铺,立刻回去,将各自账目、契据、往来文书,重新核查整理,务求清晰无误!若有差池,家法从事!”
有了家主定调,众人纷纷领命而去。
会后,林茂才单独留下林砚,脸上忧色未褪:“砚儿,话虽如此,但那王侍郎……听闻极为严苛,只怕……”
“父亲放心。”林砚安慰道,“严苛之人,往往最重证据规矩。我们越是坦然,越是合规,他便越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反之,若我们此时慌慌张张,四处打点,反而显得心虚,授人以柄。”
林茂才点了点头,叹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府外之事,为父尚能周旋一二,但这账目梳理、应对查问之事,为父年迈,精力不济,恐怕……还需你多费心了。”
这等于将应对钦差查账的核心重任,正式交托给了林砚。
“儿子义不容辞。”林砚郑重应下。
接下重任,林砚立刻开始了雷厉风行的部署。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召集了赵铁鹰和几位绝对可靠、精通账目的心腹,成立了一个临时的“账务核查组”,进驻林府总账房。
他亲自坐镇,以那架红木算盘为工具,以其超越时代的财务分析能力,对林家近五年来的所有总账、分类账、流水账进行了地毯式的复核。他不仅核对数字勾稽关系,更关注每一笔大额收支背后的商业逻辑与凭证支撑。
过程中,果然发现了几处往年遗留下来的、模糊不清的账务处理,以及一些与曹家旧部早已断绝、但凭证不全的往来记录。林砚毫不留情,一一指出,要求相关管事限期补充凭证或做出合理解释,否则便视为问题账目,单独列册说明。
他的严谨与专业,让几位老账房都暗自心惊,不敢有丝毫怠慢。整个林府的账目,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清晰、规范。
与此同时,林砚也并未放松对府学学业的追求,更没有停止“听风阁”的运作。他需要维持自己“勤学士子”的形象,也需要时刻掌握外界的最新动向。
据“听风阁”回报,杭州府其他各大商号,此刻已是鸡飞狗跳。有的在疯狂销毁“不合时宜”的账册;有的在四处找门路,试图与即将到来的钦差搭上关系;胡员外更是焦头烂额,他不仅面临“锦绣阁”的巨大资金压力,更要应对自家核心绸布生意可能被重点清查的风险,据说已病倒在家。
而关于那位神秘吴先生的消息,却如同石沉大海,再无踪迹。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一般。这种反常的沉寂,反而让林砚更加警惕。
数日之后,朝廷加征东南茶丝税的明发谕旨,终于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达杭州府。税率果然不低,在原有基础上加征了三成!消息传出,东南商界一片哀鸿。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紧随税旨之后,钦差大臣、户部侍郎王守哲的仪仗,也已抵达杭州府境外,预计两日后,便将正式入驻杭州!
雷霆,已然悬于头顶,即将轰然劈落!
杭州府上下,无论官员商贾,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手握重权、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王青天”的到来。
林府,听竹苑书房。
林砚刚刚完成对最后一卷问题账目的梳理备注。他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深沉,星月无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整理完毕的、关于林家核心产业的《账目清白陈述概要》,上面条理清晰地列明了所有产业的经营状况、纳税记录以及可能存在争议账目的说明。
这是他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最重要的底气之一。
他知道,两天后,当那位王侍郎踏入杭州城时,一场真正的考验将正式开始。这场考验,无关阴谋诡计,只关乎实力、底气与智慧。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眼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燃起了昂扬的斗志。
来吧!
他倒要看看,这位声名在外的“王青天”,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又将在这雷霆洗礼之下,为自己,为林家,闯出怎样的一片新天地!
指尖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下袖中那冰凉的算珠。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待,风雷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