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朝鲜，五圣山，前敌指挥所。
坑道，这个朝鲜战场上最伟大的发明，此刻正将李云龙和他的高级指挥团队，严密地包裹在五圣山的花岗岩山体腹心。
距离阳德志愿军司令部总部的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但这里的感觉，已是天壤之别。
阳德是“大脑”，而这里，是“神经末梢”。是直接感知敌人刺痛的皮肤。
凌晨的秋寒，被坑道深处的恒温所阻隔。但一种比寒冷更具穿透力的东西，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震动。
不是爆炸的巨响，而是持续的、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嗡”声。仿佛有上万只巨型黄蜂，正贴着山体飞行。
这是“联合国军”空军在进行无休止的“空中绞杀战”。
李云龙，这位志愿军高级参谋，正站在一幅巨大的五圣山战区地形沙盘前。他那件缴获的美军毛领大衣整齐地叠在行军床上，身上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志愿军军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比在晋西北时清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也更内敛。
“老陈，老杨，”李云龙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凝视着沙盘上那两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五圣山主峰前的597.9高地和537.7高地北山，“你们听，这声音，像不像……过年时候的……不，这比喻不吉利。”
第三兵团司令员陈赓，正戴着一副缴获的眼镜，仔细研读着一份情报摘要。他闻言抬起头，扶了扶镜框，笑道：“老李，我倒觉得，这像是开饭前的锣鼓。就是不知道，这顿饭，是范弗里特请我们，还是我们……请他。”
陈赓总是这样，天塌下来，他也有心思开玩笑。
第二兵团司令员杨得志，则没有这份雅兴。他正烦躁地在狭窄的指挥所里踱步。
“什么锣鼓！这是催命符！”杨得志一拳砸在身旁的支撑木上，震得顶棚扑簌簌掉下不少尘土，“李参谋，陈司令！我们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听他们‘唱戏’！”
他抓起桌上的一封电报：“西线，65军的肖应棠，刚刚拿下了‘凯利山’。63军、47军，在临津江一线，也都拔了不少钉子。我们的‘秋季战术反击’，打得有声有色！”
“可我们呢？”杨得志指了指头顶，“我们三个，带着15军、12军，就窝在这山洞里，听美国人的飞机唱歌？我38军的梁兴初，在后方休整，骨头都快生锈了！老李，你把我从中线调过来，到底是什么打算？你总得……让我们动一动吧！”
李云龙缓缓转过身，他看了看焦躁的杨得志，又看了看微笑的陈赓。
“老杨，你急什么。”李云龙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拉家常，“梁兴初的38军，是我们的王牌。王牌，是用来……砸核桃的。现在，核桃还没上来，你着什么急？”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就这么耗着？”
“不。”李云龙摇了摇头，“我们等。”
“等？”
“对，等。”李云龙走到地图前，“你们看，”他用一根木制指挥棒，点着西线那些刚刚被染红的据点，“凯利山，马踏里，还有那些个无名高地。我们的‘秋季反击’，打得是热闹。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范弗里特，他为什么……不怎么还手？”
这个问题，让指挥所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赓放下了情报，走了过来：“老李，你的意思是……”
“南朝鲜军，是在拼死抵抗。可美国人呢？”李云龙的指挥棒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美7师，美3师，美25师……这些范弗里特的主力，除了提供炮火和飞机，他们的步兵，在哪里？”
“他们……他们在休整？”杨得志有些不确定地说。
“休整？”李云龙冷笑一声，“老杨，你是带兵的。有把敌人顶在脑门子上，自己安心在后方休整的道理吗？”
“这……”杨得志答不上来。
“范弗里特这个老狐狸，是在‘装死’。”李云龙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是在故意‘放纵’我们。他让我们在西线、在中线，去啃那些南朝鲜军的硬骨头。他巴不得我们把兵力、弹药、注意力，全都消耗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小山头上。”
“而他自己，”李云龙的指挥棒，重重地戳在了他们脚下——五圣山。
“他在磨刀。他在准备……一场真正的大餐。”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五圣山，15军指挥部。
军长秦基伟，正和他的参谋长张蕴钰，下着一盘“臭棋”。棋盘是弹药箱盖，棋子是大小不一的石子。
“将军。”秦基伟落下一子，堵死了张蕴钰的“大龙”，“你又输了。”
张蕴钰苦笑着扔掉手里的石子：“军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下棋。李参谋和陈、杨二位司令，可就在我们头顶上的指挥所里。这几天，美国人的飞机，跟疯了一样，光是侦察机，一天就要来几十趟。我这眼皮，跳得厉害。”
“跳？”秦基伟抓起一把炒豆子，嘎嘣嘎嘣地嚼着，“眼皮跳，那是没睡好。传令下去，全军，除了哨兵和‘冷枪冷炮’小组，所有人……睡觉！”
“睡觉？！”张蕴钰瞪大了眼睛，“军长，这……”
“这什么这？”秦基伟瞪眼道，“李参谋把我们三个兵团的司令都调到这儿来了，你以为是来观光的？天塌下来，有他们顶着！我们15军，就是那个……‘砧板’。”
“砧板？”
“对。李参谋摆好了砧板，就等范弗里特把肉送上来。”秦基伟嘿嘿一笑，“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砧板……擦干净了。磨好刀，备好料。等肉一上来，就得……快！准！狠！”
他站起身，走到坑道口的潜望镜前。
“张蕴钰，你记住。李参谋的战法，跟别人不一样。他这个人……‘斯文’。”秦基伟特意在“斯文”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伤筋动骨’。”
“他让我们‘冷枪冷炮’打了这么久，把美国人打得不敢白天拉屎。现在，又让我们全线‘装死’。这明摆着，是在‘憋大招’。”
“传我的命令，”秦基伟的语气严肃起来，“全军所有坑道，再检查一遍！通风口，储水，弹药，药品！尤其是水！美国人要是用重炮，一震，我们的水窖就全完了！必须分散储存！告诉战士们，好吃好喝，睡足了。范弗里特……快要请我们看‘焰火’了。”
九月三十日，星期二。
阳德，志愿军司令部。
代理司令员邓华，正和后勤司令员洪学智，对着一张巨大的后勤补给图，一筹莫展。
“老洪，五圣山一线，陈赓、杨得志、李云龙，三个‘大爷’都蹲在那儿。再加上秦基伟的15军，曾绍山的12军。几十万张嘴，光是吃喝，就能把我们吃垮。”邓华揉着太阳穴。
“吃垮倒不至于。”洪学智，这位志愿军的“大管家”，一向从容。但此刻，他的眉头也锁着。
“老邓，你看看这个。”洪学智指着地图，“敌人的‘空中绞杀战’，这个月又升级了。我们的铁路，炸了修，修了炸。汽车，只能晚上开灯，一开灯就挨炸。李云龙那个‘斯文’的家伙，昨天来电，张口就要……三十万发炮弹，一千吨粮食，还有……五万个……苹果。”
“什么？”邓华一愣，“苹果？他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打仗？”
“谁知道他？”洪学智苦笑，“他说，‘秋天到了，让战士们润润嗓子’。他润嗓子，我这儿都要冒火了！三十万发炮弹！老邓，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比我们第五次战役整个阶段打的都多！他李云龙，是想把五圣山……翻过来？”
“他要，就给他。”邓华沉默了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什么？”这次轮到洪学智发愣了。
“老洪，你还不知道李云龙？”邓华的目光变得深邃，“他当年在晋西北，一颗子弹都要掰成两半用。他什么时候，打过这么‘阔气’的仗？”
“他敢要这么多东西，就说明……他有把握，打一场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大仗。”
“他把宝，全押在五圣山了。他这是……在等范弗里特。”
“好！”洪学智一拍大腿，“他李云龙敢要，我洪学智就敢给！传令下去，所有运输力量，不管天上飞的是什么，就是用人背，用牛拉！也要在十月五号之前，把李云龙要的东西，给我……塞进五圣山！”
十月一日，星期三。国庆节。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三个国庆节。
平壤，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但在前线，五圣山，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志愿军没有按照“联合国军”的预想，发动任何“国庆节攻势”。
五圣山前敌指挥所里，李云龙、陈赓、杨得志，也只是让炊事班，多加了两个罐头。
“老李，今天……就这么过去了？”杨得志吃完最后一口罐头，有些意犹未尽，也有些……不安。
“是啊。”陈赓也放下了筷子，“范弗里特，也‘安分’得很。除了日常的‘撒胡椒面’，今天连重型轰炸机都没怎么出动。这……不正常。”
李云龙没有说话。他背着手，站在指挥所的洞口，掀开了厚重的防爆帘的一角，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夜空，并不漆黑。
远处的天际，被照明弹和炮火，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不是安分。”李云龙的声音，被风带了进来，有些飘忽。
“他是……在让我们过节。”
陈赓和杨得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
“他是在‘尊重’我们的节日。”李云龙放下了帘子，走了回来。
“一个敌人，当他开始‘尊重’你的时候，说明什么？”
“说明……”陈赓接过了话头，“他要……‘体面’地，消灭你。”
“对。”李云龙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范弗里特，在等。他在等我们的‘国庆节’过去。他不想，也不屑于，在这一天，发动他的‘摊牌’。他要在一个……他自己选定的，平平常常的日子，给我们……雷霆一击。”
“老李，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杨得志问。
“不。是我……‘闻’到了。”李云龙走到沙盘前，“我闻到了……钢铁和火药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浓。”
“传令：”李云龙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
“15军、12军，所有炮兵，立即进行最后的诸元标定。把敌人阵地前，每一寸土地，都给我算清楚！”
“38军，梁兴初部，立即结束休整！全军，沿五圣山后侧，秘密开进！我不管他们爬，还是滚，十月五号前，必须进入预备阵地！”
“告诉秦基伟，”李云龙的目光，落在了597.9高地上，“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十月二日，星期四。
正如李云龙所料，“国庆节”一过，范弗里特的“礼物”就送来了。
“报告李参谋！”作战参谋冲进了指挥所，“15军前沿观察哨报告：美军第7师、南朝鲜军第2师当面，发现……发现敌人炮兵，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校正射击’！”
“什么？！”杨得志“霍”地站了起来。
“校正射击”，这是炮兵在总攻前，标定弹着点的最后一步！
“有多少门炮？”陈赓冷静地问。
“报告……报告数不清。”作战参谋的声音都在发抖，“敌人的炮弹，三发一组，五发一组，落在我们阵地前，每一条交通壕，每一个火力点……他们……他们是在‘点名’！李参谋，范弗里特……他把我们的阵地，摸透了！”
指挥所里，一片死寂。
杨得志的脸色发白：“老李……这……这仗……怎么打？敌人把我们的火力点都标定好了，我们的兵一上阵地，不就成了活靶子？”
李云龙的表情，却依旧平静。
他走到作战参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志，别慌。天，塌不下来。”
他转向杨得志：“老杨，你忘了，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在坑道里啊。”
“对。”李云龙笑了，“我们在坑道里。他范弗里特，标定的是什么？”
“是……是我们的‘表面阵地’。”
“一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假的‘表面阵地’。”李云龙替他说了下去。
他转向陈赓：“老陈，看来，秦基伟的‘空城计’，唱得不错。”
陈赓也笑了：“何止不错。简直是……天衣无缝。范弗里特，花了上万发炮弹，标定的……是一堆烂木头和石头。”
“可是，”杨得志还是不放心，“那我们的兵，总不能永远在坑道里吧？总攻一开始，还是要上表面阵地的。”
“谁说要上？”李云龙反问。
“啊？”
“告诉秦基伟。”李云龙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如当年在独立团，“敌人打炮，我们就睡觉。敌人冲锋……我们就……‘开门’。”
“开门？”
“在他的炮火，刚一延伸，他的步兵，刚一出窝。我们就从坑道里‘开门’，冲出去，把敌人……堵在半路上！打一场……‘反冲击’！”
“这……这是‘对攻’啊！”杨得志倒吸一口凉气，“在敌人的炮火下搞对攻？老李，你疯了！”
“我没疯。”李云龙一字一句地说道，“范弗里特以为，他打的是‘阵地战’。他错了。”
“我要跟他打的，是……‘坑道战’，是‘反击战’，是……‘零距离’的……‘白刃战’！”
十月三日，星期五。
“摊牌”前的最后一道阴云，已经压在了五圣山的上空。
美军第7师师长，阿瑟·特鲁多，正在他的指挥部里，向下属下达最后的作战指令。
“先生们，第八集团军司令，范弗里特将军，已经将‘三角山’（上甘岭597.9高地）和‘狙击兵岭’（537.7高地北山），交给了我们。”
“我们的炮兵，已经准备好了三十万发炮弹。我们的空军，将提供朝鲜战争以来，最密集的空中支援。”
“中国人，在他们的‘国庆节’，什么也没做。这证明，他们已经虚弱了。他们躲在山洞里，瑟瑟发抖。”
“明天，十月四号，（此处为小说虚构时间，真实历史为十月十四日，为剧情紧凑和上文衔接，此处设定为四号）‘摊牌行动’，正式开始！”
“我，阿瑟·特鲁多，将带领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拿下这两个山头，作为送给范弗里特将军……最好的礼物！”
与此同时。
南朝鲜军第2师团师团长，丁一权，也在做着同样的战前动员。他的目标，是“狙击兵岭”。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对面的山体深处，李云龙、陈赓、杨得志、秦基伟、曾绍山、梁兴初……这些中国最优秀的将领，已经全部就位。
十月四日，星期六。
凌晨。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雨点，敲打在五圣山焦黑的岩石上，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五圣山前敌指挥所。
马灯的光，昏黄而微弱。
李云龙、陈赓、杨得志，三个人，围着一部电话，一言不发。
电话的听筒里，是“沙沙”的电流声。
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老李，”陈赓看了看手表，“快凌晨四点了。范弗里特……会来吗？”
李云龙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听。
忽然，电话里的“沙沙”声，停止了。
紧接着，一个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
“报告李参谋，报告陈司令，报告杨司令。”
是15军军长，秦基伟的声音。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15军，前沿观察哨报告。”
“美军第7师、南朝鲜军第2师，当面。”
“敌……全线炮火，开始……‘急袭’。”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从地层深处传来。
整个五圣山，整个指挥所，都在这声巨响中，猛地一跳！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粉碎。
马灯，熄灭了。
指挥所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轰隆隆隆隆——”
如同天崩，如同地裂。
数以百计的重炮，数以千计的火炮，在同一秒钟，向着597.9高地和537.7高地北山，倾泻下了钢铁。
“开灯！”陈赓在黑暗中吼道。
警卫员慌忙地划着火柴，重新点亮了备用马灯。
光亮，再次照亮了三位指挥官的脸。
杨得志的脸，是苍白的。
陈赓的脸，是凝重的。
而李云龙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却……在笑。
“他娘的……”
这位“斯文”了许久的志愿军高级参谋，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骂了一句。
“范弗里特……”
“你总算……把‘底牌’，亮出来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赓和杨得志。
“老陈，老杨。”
“准备……‘开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