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村,祠堂前的空地上,此刻正热闹非凡。
几十张八仙桌摆开,鸡鸭鱼肉,时鲜菜蔬,一道道佳肴,被送上了餐桌。
全村老少几乎都聚在餐桌上用餐,欢声笑语不断。
方言考中县试案首,这可是方家村开天辟地头一遭!
方家村以往虽然有人中过童生,但那也不能和这县试案首相比!
县试案首是什么?是准秀才老爷!
只要去府试,院试,走一圈,就能抱着秀才身份回来的老爷。这怎么能比的?
方言此刻却有些哭笑不得,他被爷爷方承薪牢牢攥着手臂,像个展示品一般,在各个席间穿梭。
“这是你三叔公家的表舅……”
“这是村东头的七婶,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狗蛋啊,往后当了秀才老爷,可不能忘了乡亲们啊……”
方承薪红光满面,声音洪亮,每介绍一位,方言便只能挤出笑容,点头应和。
他感觉自己脸都快笑僵了,只想找个地方“躺平”。
就在这时,铁蛋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直奔方言而来,也顾不得礼节,凑到方言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方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闪过一丝错愕。
方承薪察觉到他神色不对,问道:“言哥儿,出什么事了?”
方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找来了大爷爷方承祖,对爷爷说道:“没事,爷爷你在这里好好招待客人,我和大爷爷有点商会里的事要谈。”
方承薪见方言神色凝重,不似小事,便点了点头:“去吧,这里有我和你大伯照应。”
方言带着方承祖和铁蛋快步往家走去。
方承祖见方言脚步匆忙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言哥儿,到底怎么了?这般急匆匆的。”
方言脚步不停,面色沉静:“大爷爷,到家您就知道了。”
一旁的铁蛋却是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方承祖见他两人这般神情,心中疑虑更甚。
几人匆匆回到方言的宅院前,远远便瞧见两个人影静立在紧闭的大门外。
而方言他爹方先先正,却是站在门外,正在和两人交谈。
待走近些,看清其中一人面容,方承祖瞳孔骤缩,整个人如遭雷击,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赵德海!!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再看赵德海身旁那人,三十五六年纪,面容清癯,身着寻常青衫常服,气度却沉静从容。
赵德海微躬着身跟在那人身后,姿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方言眉头微挑,目光在那陌生男子身上一扫,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赵德海被他害得流放两年,如今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个让他如此卑躬屈膝的人,恐怕来者不善!
那青衫男子见方言几人回来,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方言身上,对赵德海道:“赵大人,这位想必就是名动江陵的方公子了吧?还不引见一下?”
赵德海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上前一步,对方言道:“方……方公子,这位是京城来的刘诚刘大人。”
他又转向刘诚,语气带着讨好,“刘大人,这位就是方言方公子。”
刘诚含笑点头,目光却如实质般在方言身上打量了一番,这才慢悠悠地道:“久闻方公子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只是……”
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方公子喜中案首,怎的如此小气,连杯待客的茶水都没见到?”
此言一出,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方言请他们进门详谈。
一旁的方先正见儿子抿着唇一言不发,心中一动,就知道儿子这是不欢迎这两人。
两人虽然突然造访,但是都有官身,现在也是穿常服而来,面带笑意,恐怕当面拒绝会引起非议。
方先正连忙上前打圆场:“贵客临门,是我等失礼了,快请进,快请进!”说着便示意铁蛋去开门。
客厅内,下人奉上热茶后便屏退左右。
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方言坐在主位,垂眸看着杯中沉底的参汤片,面露苦涩。
刘诚也不着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同样沉默着,只是那目光偶尔扫过方言,带着审视与探究。
客人喝茶,他们父子二人却是喝参汤,这方家果然有意思!与众不同!
方承祖和铁蛋坐在旁边,却是如坐针毡,额角隐隐见汗。
赵德海更是低着头,不敢对视方言,恨不得缩进桌子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桌上的茶水都快凉了,两人竟是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刘诚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脸上绽开一抹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无声对峙从未发生。
“方公子果然沉得住气。”刘诚笑道,“既然如此,那刘某便开门见山了。”
“我乃京都都察院巡按御史刘诚,亦是首辅杨公门生。”
“首辅大人于京中,亦听闻过方公子大名,特命刘某前来一见。”
方言心中冷笑。
一见?怕是恨不得将他这“眼中钉”除之而后快吧?
他抬眸,脸上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哦?首辅大人日理万机,竟也知道我这乡野小民的名号?”
“那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
刘诚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笑容不变:“那是自然。方公子年纪轻轻,便弄出这偌大的望江镇,富甲一方,更兼诗才敏捷,名动湖广。”
“靠着这望江镇的税收,江陵县在朝堂之上,可是替清流诸公,挣足了脸面,出了好大风头!”
“如此功绩,岂能让我们不在乎?”
一听此话,方言心中警铃大作,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是奔着望江镇来的!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声音沉缓了几分:“刘大人此言何意?”
刘诚身体微微前倾,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锐利:“明人不说暗话。方公子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有些东西,你把握不住。”
周围的气氛刹那凝寂!
方承祖和铁蛋更是瞬间冷汗涔涔,连呼吸都屏住了。
图穷匕见,不过如此!
方言眼神一凝,直视刘诚:“刘大人是在打我这望江镇的主意?”
刘诚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方言神情瞬间转冷。
“空口白牙,就想让我方家将这心血基业拱手相送,替他人做嫁衣?”
刘诚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方公子此言差矣。”
“非是拱手相送,而是合作,是投效。”
“若方公子应允,我敢保证,公子将来必定是首辅门下弟子,前程似锦,便如刘某一般!”
“届时,留京任职,平步青云,岂不远胜那些普通人?”
“首辅门生”四字一出,赵德海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羡慕与渴望,捧着茶杯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首辅门生!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就是杨党的核心。
而杨党核心,哪一个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甚至只要考上进士,届时别人都要外放做七品县令。
而首辅门生,却是可直接留任京官,时接触的都是京中大佬,这升官速度,岂是那些寻常进士能比的?
贾文进不就是?若不是因为方言,他只需在湖广镀金一年,便就可以回京都高升。
这升官速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
一旁的方承祖眼神溢出一丝心动。
首辅门生!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其含金量却是异常的高。
一旁的方先正,轻轻拍了拍方承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大伯,言哥儿自有处置,我们静观即可!”
方言目光灼灼的盯着刘诚,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首辅门生,确实诱人。只可惜……”
“你们今日之来,除了望江镇之外,恐怕还在图谋清流李家吧?”
“只要我们投靠你们,你们杨党在这江陵就有了立足之地!”
“将来再徐徐图之,清流的江陵恐怕就变成了杨党的江陵!”
“当真是一石二鸟!”
刘诚见方言猜中己方的谋划,心中对方言更是高看了几分,微笑回道。
“既然方公子明白!那么如何决定呢?”
方言顿了顿,回想着李家对他的帮助,以及李老太爷和他有事实上的师徒名分。
现在背叛李家,将来的名声恐怕不会亚于吕布。
他的神情之中浮现出决绝:“杨党啊!我们方家,可高攀不起!”
杨党都喊出来了,刘诚脸上的笑容也迅速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幽深:“方公子这是……要拒绝?”
方言闻言,身子反而是更进一步,死死盯着刘诚的双眼。
“不答应,又如何?”
刘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声里已无半分暖意。
“既然方公子敬酒不吃,那说不得,刘某只好请公子……尝尝罚酒的滋味了。”
“做过一场?”方言挑眉。
“做过一场。”刘诚颔首。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答案已不言而喻!
刘诚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彻底撕破了那层温文的伪装。
“既然方公子心中已有决定,那刘某也不好再劝。”
“只好让方公子知道,何为规矩,何为权势了!”
方言也随之起身,身姿挺拔,脸上依旧是那副慵的神情,折扇“唰”地展开,轻摇慢晃。
“巧了,我也不介意让刘兄……好好领略一下,我们江陵的‘风土人情’。”
他特意在“风土人情”四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内涵不言自明。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这条过江龙想在我江陵方家地盘上兴风作浪,怕是没那么容易!
“哦?”刘诚深深看了方言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赵德海连忙跟上,临走前回头看了方言一眼,眼神复杂,既有畏惧,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方言和刘诚对上了!这场好戏,有的看了!
送走这两位不速之客,方承祖立刻焦急地拉住方言:“言哥儿!你……你怎地如此冲动!那可是首辅的门生!”
方言转过身,脸上的慵懒与不羁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方承祖从未见过的严肃。
他看着方承祖,一字一句地问道:“大爷爷,您莫非忘了……三十年前,我方家是因何败落,您又是因何替父顶罪,远赴边关的?”
方承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瞳孔骤然紧缩。
方言他想干什么?这意思!难道是想要报三十年前的仇??
对方是谁?是首辅!大齐最有权势之人!
他疯了!!?
他看着方言那清澈却坚定的眼眸,声音颤抖:“言哥儿!算了!对方是首辅,我们得罪不起!”
方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我方言,这辈子没有什么志气!就是一点!见不得自己人吃亏!”
“大爷爷三十年来的委屈,岂能因他一句空口许诺,说完就完的?!”
方承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尚未弱冠的孙子。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他真的要找首辅报仇!他说的绝对不是假话!
就在此时,方先正的手,轻轻的拍在了方承祖的肩膀上。
“言哥儿就是这样,大伯,你就坦然接受吧。”
看着方先正和方言那意志已决的神情,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激荡得方承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儿子是这样!老爹也是这样!
他们方家这是要逆天啊!要逆了大齐朝杨党的天啊!
天下间,又有几人有此等胆魄?
他的虎目之中,不自觉的以是泪光闪动,声音里都带着骄傲。
“好!好!好!好儿郎!是我方家的种!大爷爷……大爷爷听你的!这首辅的门生,咱们不稀罕!”
方言看着刘诚离去的门外,眼中却是浮现出一丝寒芒。
杨党,终究是找上门来了!
要想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想要在这世道守住自己的家业。
他方言不能退缩,也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