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海的调令如同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江陵官场。
昔日门庭若市的同知宅邸,一夜之间变得门可罗雀。
那些曾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唯命是从的属官和乡绅,此刻仿佛人间蒸发。
送来的拜帖被他人追回,邀约的宴席也纷纷以各种理由推脱。
几个铁杆心腹,在帮他收拾行装时,脸上也难掩兔死狐悲的凄凉。
“大人,行李都打点好了……”师爷的声音带着哽咽,手里捧着文书放进行囊中。
赵德海木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
他曾在这里运筹帷幄,想着如何扳倒周文渊,如何坐稳知府的宝座,如何在这江陵府一手遮天。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
曾培明的调令冰冷而决绝,没有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甚至连是谁在幕后推动这一切都搞不清楚,只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罩住,而他如同网中之鱼,挣扎只是徒劳。
“走吧。”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那身象征权力的五品青袍,此刻穿在身上,只感到无比讽刺。
马车行至江陵城门口,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
赵德海掀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这座他曾视为囊中之物的城池,心中五味杂陈,苦涩难言。
就在这时,他目光一凝,瞧见了不远处城墙根下的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正是他恨得牙痒痒的江陵县丞,许茂才!
而另一个,竟是个半大个华服少年。
他手持一柄写着“翩翩才子”的折扇,正对着城墙和周围地势指指点点,许茂才则在一旁微微躬身,听得极为专注,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谄媚和恭敬?
那少年是谁!?居然可以让许茂才这样对待?
赵德海心中莫名一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将师爷叫到身边,低声问道。
“许茂才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何人?”
师爷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打量了方言手上的折扇,以及那英俊的相貌,若有所思。
“回老爷,那人应该是方记造纸坊的东家。方言。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
听到此名,赵德海陷入了沉思。
“方言?”
“可是那个写出题金陵邸,间接将贾文进给逼回京城坐冷板凳的那个方言?”
师爷回道:“正是!传闻他现在还是李公和秦公的弟子!”
李公和秦公的弟子?!
听闻此话,赵德海的神色瞬间变得怪异!不可置信的看着远方的那个少年。
他一直以为,那首诗是清流故意放出来打击首辅威望的!
所谓的少年诗仙,不过是清流黑手套而已。
毕竟一个少年,做出白首搔更短这句诗,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的真实性。
毕竟清流已经和首辅妥协。其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孔元祥的那五品官位吗?
以次辅的德行,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谋算一个五品官位?是不是太丢份了点?
一个想法,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莫非???
为了印证心中的想法,他竟鬼使神差的让马车靠近二人。
许茂才见赵德海的马车靠近,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堆起公式化的笑容,拱手道:“赵……赵大人?您这是要出远门?”
赵德海没理会他这明知故问的废话,目光死死盯着在那手摇折扇的方言身上。
“这位便是方公子吧?”赵德海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真是少年英才。不知方公子与许县丞在此,所为何事?”
方言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子方言,见过赵大人。没什么大事,就是看看这城墙根下哪里适合搭建工棚,将来征发徭役的民夫总得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顺便嘛……”
他顿了顿,折扇“唰”地一合,指向城外江边。
“规划一下小子那‘全国物流中转中心’的前期场地。毕竟,将来这江陵城的货物往来,乃至湖广的粮草调度,可能都得指着这儿呢。”
“物流中转中心?粮草调度?”赵德海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居然还和粮草调度有关?”
他猛地看向许茂才,却见许茂才下意识地侧了半步,更加贴近方言身侧。
那姿态,分明是以方言为主,带着一丝守护的姿态!
江陵城的县丞,守护一个少年?还如此防着他?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如同惊雷般的念头,几乎在他脑海中炸开!
难道……难道说动曾培明,将他发配边陲的幕后推手……不是张秉衡,也不是什么朝中未知的对手……竟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
这怎么可能?!
他死死盯着许茂才,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否定。
然而,他只在许茂才眼中看到了对自己落魄的一丝怜悯,以及转向方言时,那几乎无法掩饰的信服与……敬畏?!
嘶!!!!
赵德海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他想起曾培明那不容置疑的调令,想起张秉衡一反常态的强硬,想起江陵官场风向的诡异转变,想起赵氏父子和方家的过节,想起在县衙公堂,方言也在那里……以及他是李公和秦公的弟子!
所有的线索,此刻似乎都汇聚到了这个摇着折扇,笑得一脸纯良的少年身上!
是了!定然是他!
只有他才能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
方言的微笑,在赵德海的眼中逐渐模糊。慢慢的微笑转变成嘲讽,继而化成一丝不屑。
仿佛在说,想要你死!只在挥手之间!
如此少年!
如此手段!
如此权谋!
所有人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官场规则于他是手中玩物!
翻云覆雨、借力打力……甚至......杀人诛心?
他是在这里专门等自己吗?是想要诛自己的心吗?
汗水不知不觉的已经湿透了他的官袍。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让首辅都为之头痛的政敌。
那位以“润物细无声”着称,实则杀人不见血的老阴比。
次辅!
一样的笑里藏刀!一样的杀人于无形!
一个半大的孩子……竟然拥有如此心机手腕?
自己竟栽在了这么一个人手里?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莫名其妙?!
赵德海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方言那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打量自己的眼神,只觉得那眼神深处,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渊,要将他吞噬。
他在笑什么?他在算计的什么?他要赶尽杀绝?
赵德海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赵大人?您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方言关切地问道,语气有些轻佻。
赵德海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颤,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回马车,声音嘶哑地对着车夫低吼:“走!快走!离开这里!”
马车重新启动,颠簸着驶出城门,将那座繁华的江陵城,连同那个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少年,远远抛在身后。
赵德海蜷缩在车厢角落,浑身冰冷,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让他几欲疯狂。
“是他……绝对是他……一个孩子……呵呵……哈哈哈……我败在了一个孩子身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他只觉得这个世界好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