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元年春三月,燕帝吕青亲征的二十万大军,如同缓慢移动的钢铁山脉,终于彻底吞没了卢龙塞那饱经风霜的城墙,将中土的喧嚣与秩序抛在身后,一头扎进了塞外苍茫寂寥的天地之间。
塞外的风与关内截然不同,剽悍、粗粝,毫无阻挡地呼啸而过,卷起干燥的黄土与沙砾,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发出细密而刺耳的声响。天空显得异常高远,蔚蓝得近乎冷酷,几缕薄云被拉扯成丝絮状,仿佛天神漫不经心划过的指痕。举目四望,是无边无际的、在春日里尚未完全复苏的枯黄色草海,一直蔓延到天际线与起伏的丘陵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草根腐烂的微腥、牲畜粪便的膻气,以及一种无所不在的、属于旷野的原始气息。
前锋张辽传来的军报,由背插赤羽的斥候接力送至中军。吕布展开浸透着汗渍与风沙的帛书,上面是张辽那笔力刚劲的字迹:“陛下,塞外二百里内,已肃清乌桓游骑十七股,斩首三百余级。然越往北行,地势愈见崎岖,古道年久失修,多处被山洪冲毁,或为流沙掩埋。臣已遣工兵竭力修复,然大军辎重恐难速行。另,滦水上游水势因雪山融水而涨,原有浅滩水深及腰,河床淤泥深厚,车马难渡。臣正于上游三十里处寻觅合适渡口,然需时日。”
吕布合上军报,指尖能感受到帛布粗糙的纹理。他抬眼望去,中军主力正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古道蜿蜒前行。这条所谓的“路”,最宽处也不过能容五骑并行,更多的地方被疯长的野草和滚落的碎石侵占,路面坑洼不平,被去岁冻融和今春风化弄得支离破碎。车轮碾过,时常陷入松软的沙土或 hidden 的石缝,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辅兵和民夫们喊着低沉的号子,用肩膀顶,用撬棍扛,才能将满载粮草、军械的庞大辎重车一辆辆从困境中拖出。他们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露出下面虬结用力的肌肉线条。
“传令,着后军分派两千士卒,协助民夫,加固路面,清除障碍。遇有沟壑,立即伐木填土,务必保证辎重车队通行无阻。”吕布对随行的中军司马下令,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所需木材,可就近砍伐,但需记录砍伐地点与数量,战后由地方官府酌情补偿。”这些民夫,部分来自幽州各郡县的轮值徭役,部分则是招募的流民,由官府支付口粮和微薄工钱,名册由随军度支官掌管,每一份口粮的消耗都记录在案。
大军行进的第五日,面前横亘的滦水终于露出了它桀骜的面目。这条发源于塞外群山的大河,因春季雪山融水汇集,水面宽阔,浊黄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碎冰,奔腾咆哮着向下游冲去,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河风凛冽,带着浓郁的水汽和寒意,吹得人衣袍紧贴身体,几乎站立不稳。张辽寻觅的新渡口处,水流稍缓,但河岸两侧皆是松软的滩涂,人马踩上去,立刻下陷,泥浆没过小腿肚。
预先准备好的羊皮筏子、木排被辅兵们从辎重车上卸下,投入河中。会水的兵卒和民夫们喊着号子,奋力划动,试图将粗大的缆绳牵引至对岸固定。然而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几次尝试,缆绳或被冲断,或连人带筏被卷向下游,瞬间便成了浊浪中几个无力挣扎的黑点,旋即消失不见。对岸隐约传来乌桓游骑的唿哨声,他们在远处山梁上若隐若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冷漠地注视着燕军渡河的艰难。
吕布立马高坡,赤兔马不安地踏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河风中迅速消散。他凝视着汹涌的河水,眉头微蹙。渡河受阻,每拖延一日,大军消耗的粮草便是天文数字,这些粮草源自去岁北方各州郡的屯田收入与府库积存,由太仓统一调拨,转运至此,每一斛粟米的消耗都意味着未来南征储备的减少。更重要的是,锐气受挫,时间不站在远征者这一边。
“停止强行渡河!”吕布下令,声音穿透风声水声,“命张辽所部前锋,加强对两岸的警戒,驱逐所有乌桓哨探,确保渡口区域安全。”
“陛下,是否另寻他处?”一员将领问道。
“不必。”吕布目光扫过河岸两侧茂密的灌木丛和更远处连绵的丘陵,“蹋顿已知我军动向,拖延越久,其准备越充分。此地水势虽急,然河岸相对平缓,已是文远所能找到的最佳地点。”
他调转马头,看向紧随其侧的将作监官员和工兵校尉:“给你三日时间。伐木,造桥!”
“陛下,三日……时间紧迫,且此地木材……”工兵校尉面露难色。
“没有木材,便去取!”吕布指向远方山峦上墨绿色的森林,“朕予你五千步卒,三千民夫,所有斧、锯、凿、锛,优先供应。就地取材,伐木为材。告诉将士们,此桥乃通往柳城之关键,亦是尔等之功勋簿!”
随着命令下达,一场与时间和自然角力的战斗在滦水岸边打响。数千名被临时划归工兵校尉指挥的步卒和民夫,如同蚁群般涌向附近的林地。斧斤砍伐树木的钝响、锯子拉扯木料的嘶鸣、号子声、催促声,瞬间压过了河水的咆哮,惊飞了林中的宿鸟。一棵棵高大的松木、桦木在呐喊声中轰然倒地,又被迅速削去枝杈,按照将作监匠人的指引,截成所需的梁、柱、板。
河岸边,工兵们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沙袋、石块加固地基,打下粗大的木桩。民夫们喊着号子,用绳索和撬棍,将沉重的原木一根根拖曳到位。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河泥的腥味和人们身上蒸腾出的汗味。篝火在夜晚熊熊燃烧,照亮了一张张疲惫而专注的面孔,工匠们借着火光检查每一个榫卯结构,确保桥梁的坚固。
吕布每日都会亲临河边巡视进度。他看到兵卒们手上磨出的血泡,看到民夫们被河水冻得青紫的双腿,也看到负责伙食的辅兵将热腾腾的粟米饭和咸菜干肉分发到每个人手中,这些口粮同样记录在册,源自随军携带及后方转运的物资。他没有多言,但当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工地时,总能引来更卖力的呼喝和更快的工作节奏。
第三日黄昏,一座虽然粗糙却足够坚固的浮桥,如同一条灰黑色的巨龙,终于横跨在了奔腾的滦水之上。桥体由无数原木捆绑连接,下方以木桩和舟船支撑,桥面铺着厚实的木板,尽管在水流冲击下微微晃动,却已然成了一条通途。
吕布第一个策马走上了浮桥。赤兔马踏足桥板,发出空空的回响,它对脚下奔腾的河水有些警惕,但在主人的控制下,依旧稳健地迈步前行。河风更疾,吹得吕布的披风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只手在向后拉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桥身在马蹄下的轻微震颤,听到脚下河水不甘的怒吼。对岸,张辽早已率领前锋骑兵列队迎接,黑色的军阵肃立,如同对岸土地上生长出的另一片森林。
当他稳稳踏上滦水北岸的土地时,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大队人马开始有序渡桥,骑兵、步卒、辎重,黑色的洪流缓缓漫过这道人造的奇迹,坚定地向着北方,向着更未知、更险恶的征途延伸。
吕布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条被征服的河流。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将士,投向北方那更加辽阔、色彩也更加深沉的大地。柳城,蹋顿,就在那片苍茫的尽头。滦水已过,但真正的挑战,此刻才刚刚开始。空气中弥漫的,除了胜利渡河的喜悦,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越来越浓的血腥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