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田的硕果刚刚纳入府库,奏报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吕布便已感到那宫墙之内的空气逐渐变得黏滞而局促。案牍上的数字与文书,终究隔着一层。他需要亲自去丈量这片被他亲手打下的北方疆土,用马蹄去感受大地的脉搏,用双眼去检视那些归附的胡部与新置的郡县。更需要在挥师南下之前,让北境的每一寸土地,都再次烙印上他吕奉先的威仪。
诏令下达,由国库直接拨付专项钱粮,用于此次巡边的军资犒赏,账目清晰,源自去岁屯田及各地上缴的赋税盈余。被命名为“苍狼”的万骑精锐,早已在邺城外的校场整装待发。这些骑士,是从并州老营、幽州突骑以及历次征战筛选出的百战悍卒中再度遴选而出,人人皆备双马,一匹负甲载重,一匹轻装驰骋。他们的铠甲并非制式,却都由将作监统一加固了关键部位,黝黑的铁叶在秋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鞍袋里塞满了肉脯、盐块与应急的药物,每一份干粮都记录在册,由随军司马严格管控。
出征那日,天光未亮,寒气刺骨。吕布并未乘坐帝王銮驾,而是换上了一套特制的玄色明光铠,肩吞狼首,腰挎赤焰宝刀,那杆久违的方天画戟由亲卫扛着,紧随其后。他翻身跨上那匹神骏异常的赤兔马,马儿喷着灼热的鼻息,前蹄不安地刨动着地面,仿佛也渴望着挣脱束缚,纵情奔驰。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巍峨的邺宫,只是举起右臂,向前猛地一挥。
没有冗长的誓师,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万骑依次开拔时,沉闷如雷的马蹄声敲打着大地,扬起漫天黄尘,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沉默而坚定地游入北方辽阔的原野。
首站是并州。这片他起家的土地,风貌依旧苍凉雄浑,但沿途所见,已与记忆中的破败大不相同。新修的官道虽然粗糙,却足够宽阔,连接着主要城邑。沿途驿站也经过了修缮,能够为传递军情的信使和往来官吏提供基本的补给。当“吕”字大纛和那杆显眼的方天画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城邑外的百姓早已得到消息,扶老携幼,箪食壶浆,跪迎于道旁。
“陛下万岁!”
“狼骑威武!”
欢呼声此起彼伏,带着质朴的真挚与敬畏。吕布勒住马缰,放缓速度,目光扫过那些激动而惶恐的面孔。他们中有衣衫褴褛的汉人农夫,也有穿着皮袍、发辫缠绕的匈奴、鲜卑部民。几个胆大的孩童抬起头,偷偷望向那高踞马上的身影,眼中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吕布注意到,那些胡人部民的眼神,除了畏惧,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顺。他微微颔首,示意随行官员接收部分百姓献上的酒水、酪浆,并按照既定规制,回赠了一些由宫内府库带出的、不算贵重却实用的布帛与盐巴。这份赏赐,立刻在人群中引来了更热烈的感恩声浪。
他召见了并州各地的太守、县令,听取赋税、刑名、边备的禀报。大部分官员都战战兢兢,呈上的文书数据详实,与吕布通过其他渠道了解的情况大致吻合。但在一个边陲小县,他却敏锐地发现上报的垦田数字与去岁相比增长异常迅猛。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命随行的刺史府佐吏留下,暗中详查。三日后,查证回报,乃是县令为了政绩,虚报了新开垦的荒田亩数。吕布面无表情,下令将那县令就地革职,押送邺城,交由廷尉按律治罪,其家产抄没,充入地方府库。消息传出,沿途郡县官员无不悚然,处理政务愈发谨慎小心。
队伍继续向北,进入云中、雁门等直面草原的边郡。这里的风貌更为粗犷,风声里都带着一股野性的力量。广袤的草场已经开始泛黄,天穹低垂,四野苍茫。根据吕布此前定下的方略,归附的南匈奴诸部与部分内迁的鲜卑部落,被划分了相对固定的牧场,并承担着为边军提供战马、协同巡防的义务。
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河谷,吕布大会诸部酋长。这些部落首领们穿着最隆重的礼服,献上骏马、皮毛、以及象征忠诚的洁白哈达(或类似草原敬献之物)。篝火晚宴上,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噼啪作响,奶酒的味道浓郁扑鼻。吕布端坐主位,看着那些酋长们带着几分谄媚,又暗藏精明的眼神,心中澄澈如镜。他们畏惧的是他身后的万骑狼骑,以及白狼山一战斩蹋顿的赫赫凶名。
一位年长的匈奴老王颤巍巍地举起银碗,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伟大的天可汗,您的光芒如同太阳,照耀草原。您的狼骑所向,无人能敌。我等部落,愿永世臣服,为您看守北疆的大门。”
吕布接过碗,却没有立刻饮下,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朕的规矩,很简单。”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篝火的燃烧声和风啸,“安分守己,牧马放羊,互通市易,便是朕的子民,受朕庇护。若有二心,或劫掠汉民,或私通外寇……”他顿了顿,将碗中的奶酒缓缓倾倒在身前的草地上,声音陡寒,“蹋顿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宴会场地,欢歌笑语戛然而止。酋长们纷纷离席,以额触地,连声发誓绝无二心。吕布知道,怀柔与威慑,如同弓之两翼,缺一不可。他随后下令,由朝廷出资,在几处关键地点设立官办的“互市”,用中原的盐铁、布帛、粮食,交换草原的战马、牛羊、皮毛,并由军中司马记录交易细则,规范市易,杜绝奸商盘剥,也切断部落与外部势力私下勾结的经济渠道。
巡行的队伍沿着边境线蜿蜒向东,进入幽州地界。在这里,他视察了卢龙塞等关键关隘的防务,查看了军械库,检阅了驻防边军的操演。他甚至亲自纵马,奔驰在当年出塞征讨乌桓的古道上,感受着塞外吹来的、带着沙砾和草籽的劲风。赤兔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长嘶一声,四蹄腾空,仿佛要踏碎眼前的一切阻碍。
沿途,他也看到了一些不那么和谐的景象。一处边境哨堡的墙体有了裂痕,守堡的士卒衣甲略显陈旧。吕布立刻召来当地守将,详细询问了堡寨的修缮记录和军械更换周期,发现是州郡拨付的款项被层层克扣,未能足额到位。他脸色阴沉,没有立刻斥责那地位不高的守将,而是命随行的御史详细记录,准备回京后一并清算那些蛀虫。
越是深入北疆,吕布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权威的重量。这种权威,不仅仅建立在邺宫那高高在上的帝座,更建立在这万里疆域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处关隘,乃至每一个胡汉百姓那敬畏交加的眼神之中。它由冰冷的律法、高效的行政、充盈的府库,以及身后这万骑狼骑踏碎一切反抗的绝对力量共同铸就。
这一日,巡骑队伍正行进在幽州北部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吕布驻马高坡,俯瞰着脚下苍茫的大地,远方的山脉如同沉睡的巨兽,蜿蜒起伏。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南方官道疾驰而来,马蹄声急促如鼓。骑士风尘仆仆,背上插着代表紧急军情的赤色翎羽,直奔中军大纛之下。
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火漆密信,声音因急促而有些嘶哑:“陛下!荆州八百里加急!”
吕布的心猛地一沉,南方的消息终于来了。他接过密信,指尖能感受到蜡封的坚硬和纸张的冰凉。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握紧了那封信,目光再次投向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清那长江之畔正在酝酿的风云。赤兔马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凝重,不安地甩动着鬃毛,喷出的鼻息在渐凉的空气中凝成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