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燕公府的后园,积雪被仔细扫至小径两侧,露出青石板的本来颜色,几株老梅虬枝盘错,疏疏落落地绽出些嫩黄的花苞,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并不如何夺目,却自有一股清冽的幽香,随着寒风丝丝缕缕地渗入廊庑。吕布从充斥着公文、地图与议事声的前堂脱身,踏入这方相对静谧的天地时,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香混合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略微涤荡了胸中因北疆军报、水军耗资以及新律推行阻力而积攒的滞闷。
他并未走向自己日常处理机要的书斋,而是折向了西侧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此处原是袁绍府邸中一处精舍,如今稍作修葺,安排给了新近入府的侧室甄宓居住。院门虚掩,两名穿着厚实棉裙、外罩素色比甲的侍女正安静地守在廊下,见到吕布,连忙无声地敛衽行礼,为其推开院门。院内陈设简洁,不见过多奢华装饰,唯有窗棂糊着崭新的桑皮纸,檐下挂着一串风铃,以打磨光滑的贝片和彩石串成,微风过处,发出清越而短暂的叮咚声,显然是精心布置过,却又透着几分不与旧邺城豪奢之风同流的雅致。
甄宓正临窗而坐,身前一张黑漆矮案,上面摊着一卷摊开的《汉书》,旁边还放着几卷其他的竹简与帛书。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曲裾深衣,料子是上好的齐纨,却无繁复纹绣,只在衣缘处缀以同色暗花锦边,乌黑的长发绾作简单的堕马髻,斜插一支玉质温润的步摇,垂下几缕细碎的珍珠流苏。听闻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吕布,并未显出惊慌,从容起身,敛衽行礼,声音清柔如初融的雪水:“妾身参见燕公。”
吕布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案上的书卷,随口问道:“在读史?”
“是,”甄宥轻声应答,侧身让出位置,“随手翻看《食货志》,见文中言及‘理民之道,地着为本’,感触良多。”她伸手指向竹简上一处,指尖莹白,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晁错当年上书文帝,力陈务农贵粟,使民归土,方是安邦定国之基。只可惜,其后豪强兼并愈演愈烈,至前汉末,已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光武中兴,虽力图抑制,然积重难返……”她话语顿了顿,抬眼看向吕布,眸色沉静,“妾身妄言,想起如今燕公推行新政,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其所遇之难,或与古人相通。”
吕布在她对面的锦垫上坐下,并未接她关于新政的话头,反而问道:“依你之见,晁错之策,败在何处?”他并非真的想听她对历史的见解,更多是一种试探,想看看这个出身河北顶级士族、被迫成为他侧室的女子,胸中究竟有几分沟壑。
甄宓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处:“晁错之策,就事论事,其理不差。然其败,非仅败于策之本身,更败于时势与人情。当时诸侯势大,朝廷威令不行,贸然削藩,已触众怒。而其在朝中,又过于刚直,缺少奥援,终成众矢之的。可见,再好的政令,若不能审时度势,循序渐进,若不能争取多数,化解阻力,恐难成功,甚至适得其反。”她言语清晰,不疾不徐,将一场千年前的政争得失娓娓道来,最后轻轻一转,落回现实,“燕公新政,利在长远,然河北之地,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其势不下于当年诸侯。骤行雷霆手段,虽可收一时之效,然恐伤及国本,使人心惶惶,反不利于长治久安。”
这番话,看似在评史,实则句句指向当下。吕布听出了她话中的劝谏之意,是希望他在推行抑制豪强政策时,手段能更柔和一些,更多考虑士族的接受程度。他不动声色,拿起案几一角放着的一只青瓷茶盏,触手微温,盏身釉色清透,是来自汝窑的精品,应是甄宓从中山故里带来的嫁妆之一。“所以,你认为当如何?”
甄宓见吕布并未斥责,胆子稍大了些,继续道:“妾身浅见,或可双管齐下。一方面,新政之原则不可动摇,清丈田亩、均平赋税乃强国之基。另一方面,或可对主动配合清丈、并无劣迹之大族,予以一定补偿或优待。譬如,其家族子弟,若确有才学,可在科举、征辟中予以适当考量,使其感到虽失田亩,却仍有晋身之阶,未来可期。同时,对于新政推行得力、安抚地方有功之官员,无论出身寒素还是士族,皆应不吝赏赐,如此可分化士族,争取其中开明者。”她顿了顿,补充道,“此外,杀戮……还须谨慎。昔日光武帝能定天下,非仅凭武力,亦赖河北、南阳士族之鼎力支持。若株连过广,恐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这时,一名侍女端着红漆食盘悄步进来,盘上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陶罐和两只小碗。甄宓亲自接过,为吕布盛了一碗汤羹,解释道:“近日天寒,妾身让小厨房用府中份例所发的羊肉,配了些黄芪、枸杞一同炖煮,最是暖身驱寒,燕公不妨一试。”这羊肉是邺城官仓按例发放给高级官员及其家眷的冬令补给,药材则是她通过官方许可的渠道,从市集上平价购得,来源清晰。
吕布接过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汁醇厚,羊肉酥烂,带着药材特有的甘香。他慢慢喝着,心中却在咀嚼甄宓的话。她代表的,无疑是河北士族阶层的声音。他们害怕新政彻底剥夺他们的特权和根基,希望通过这种温和的渠道,影响他的决策,换取一定的生存空间和未来的政治保障。他并不完全认同她的观点,过于迁就士族,必然会导致新政效果大打折扣,他深知土地兼并是历代王朝崩溃的毒瘤之一。但她也并非全无道理,完全依靠暴力镇压,确实可能激化矛盾,消耗他宝贵的精力和资源,尤其是在北疆未靖、水军初建、南方未平的当下。
“你的话,有些道理。”吕布放下碗,语气平淡,“然则,尺度如何把握?优待多少才算适当?又如何防止这些士族子弟占据官位后,反过来阻碍新政,形成新的特权?”
甄宓见吕布肯继续探讨,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尺度拿捏,确需大智慧。妾身以为,关键在于‘公平’与‘可控’。优待并非无原则的袒护,仍需以才学、政绩为标准,只是在对等条件下,可适当向配合新政的士族倾斜。且所有官职任命、升迁,最终裁决之权,必须牢牢掌握在燕公手中。此外,需加强监察,若有借机徇私、阻挠新政者,无论出身,严惩不贷。如此,既可示之以恩,亦可慑之以威。”
吕布沉吟不语。他发现甄宓并非一味要求妥协,其思路中蕴含着平衡与制衡的权术之道,这或许与她自幼在世家大族中耳濡目染有关。她不是在否定新政,而是在为新政寻找一条在河北这片特殊土壤上,阻力更小、更能持续推行的路径。
“你所言的‘补偿’,除了出仕之途,还有他法否?”吕布又问,他想看看这个女子的见识边界。
甄宓思索片刻,道:“或可有限度地开放部分工商业之利。士族坐拥财富,若一味抑制其购田,或可引导其资本转向纺织、矿冶、货殖等业。朝廷可制定章程,规范管理,并课以商税,如此,既可活络经济,充实国库,亦可为士族财富找到宣泄之所,减少其对土地的依赖。当然,此乃长远之策,需谨慎规划,逐步推行。”
这个提议让吕布微微动容。引导士族资本转向工商业,这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现代经济概念隐隐契合,虽然在这个时代实行起来困难重重,但不失为一个富有启发性的思路。
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吾已知之。”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甄宓也连忙起身相送。
走到院门口,吕布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廊下的风铃又轻轻响了几下。“日后若有所见,仍可直言。”说完,他便转身离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转角。
甄宓独立院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今日这番话,未必能立刻改变什么,但至少,她代表家族乃至部分河北士族发出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燕公耳中,并且得到了初步的倾听。这就足够了。寒风拂过,带来远处校场隐约的操练声,与她院中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吕布回到前堂,案头等待他批阅的文书依旧堆积如山。他拿起一份关于处置某地抗拒清丈的豪强家族的奏报,上面按照新律草案,给出了“田产充公,主犯流徙”的建议。他提起笔,沉吟良久,最终在批阅处写下:“田产依律没入官,主犯……羁押待审,其家族十五岁以上男丁,甄别情节,可部分罚没家赀(财产)赎罪,准其保留部分宅院、仆役,以观后效。”他稍微减轻了刑罚,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在处理另一份关于官员考绩的文书时,他特意补充了一句:“各地推行新政之吏,于安抚地方、化解民怨有卓异成效者,无论出身,记录在案,另行嘉奖。”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甄宓的谏言,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他不可能完全采纳士族的立场,但她的某些观点,特别是关于分化、引导和平衡的策略,确实值得他在未来的施政中参考。绝对的铁腕或许能迅速见效,但刚极易折;适当的怀柔与策略性的妥协,或许能让这条路走得更稳、更远。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统治这片广袤的土地,需要的不仅仅是勇力和兵锋,更需要这种在钢线上行走、于方寸间权衡的耐心与智慧。窗外,暮色渐合,将邺城巍峨的宫阙阴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