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阳返回九原的路上,吕布的心境与前次截然不同。刺史张懿那近乎托付的暗示,如同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团火,灼热而紧迫。并州的天,或许真的要变了。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边郡的守护者,更被推到了可能执掌一州权柄的风口浪尖。机遇令人振奋,但随之而来的暗流汹涌,也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回到五原,他并未大肆宣扬晋阳之行的细节,只是更加勤勉地处理军政事务,进一步整饬军备,安抚流民,推广屯田,将塞外所得的巨大财富,有条不紊地转化为更坚实的实力。他像一头敏锐的猎豹,在蛰伏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契机。
时间在边塞的风沙中悄然流逝,转眼已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但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祥和,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关于洛阳天子病重、外戚与宦官争斗愈烈的消息,通过糜氏商队等渠道,断断续续地传到北疆,每一次都让吕布的心弦绷紧几分。
这一日,九原城外来了一小队风尘仆仆的骑士,簇拥着一名身着朝廷使者服饰的官员。他们径直入城,宣示身份后,要求即刻面见吕布宣旨。
消息瞬间传遍郡府,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朝廷使者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是福是祸?
吕布闻报,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甲,于郡府正厅设下香案,率麾下文武,恭敬迎接天使。
宣旨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声音尖细而刻板,展开明黄色的绢帛诏书,朗声宣读:
“制曰:朕闻褒有德,赏有功。五原郡都尉吕布,忠勇性成,韬略夙裕。屡摧胡氛,克壮边猷,勋劳丕着,朕甚嘉之。兹特擢升吕布为五原属国都尉,假节,总督五原、云中、定襄等北疆诸郡军事,绥靖边陲,安辑黎庶。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厅内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随即涌起一阵压抑着的兴奋浪潮!
属国都尉!假节!
这绝非简单的升迁。属国都尉之职,掌归附汉朝的边地属国事务,权柄极重,地位远高于普通郡都尉,常由能力卓着、深孚众望的悍将担任,几乎等同于郡守的军事副手,且更具独立性。而“假节”更是了不得,意味着皇帝授予其代表中央行使诛杀违令者的权力,在战时或特殊时期,对辖区内的军政官员甚至拥有先斩后奏之权!
这道诏书,无疑是对吕布近年来赫赫战功的正式肯定,更是赋予了他名正言顺的、统御并州北疆数郡军事的极大权力!其地位,已与坐镇晋阳的丁原(武猛都尉,领并州主簿)近乎平起平坐,甚至在北疆防务上,更具专断之权。
“臣,吕布!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吕布压下心中的激荡,上前恭敬接过诏书。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这名分与大义,如同及时雨,为他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变局,提供了最关键的法律与政治依据。
宣旨的宦官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说了几句“吕都尉年少有为,陛下寄予厚望”的场面话,便接受了吕布准备的丰厚程仪,心满意足地告辞复命去了。
使者一走,郡府内顿时沸腾起来!高顺、魏续、张辽(已因丁原调令将至雁门,但此刻仍在五原协助整军)等一众将领纷纷上前,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向吕布道贺。
“恭喜主公!”
“朝廷慧眼,主公早该得此重任!”
“假节!看日后还有谁敢卡我等的粮饷军械!”
吕布手持诏书,目光扫过麾下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心中亦是豪情万丈。他沉声道:“此乃陛下天恩,亦是我等将士用命,血战所得!然,权柄愈重,责任愈大!北疆胡患未靖,内地风云变幻,我等更当兢兢业业,勤勉王事,方不负皇恩,不负并州百姓!”
“谨遵主公(将军)号令!”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无比。
拥有了正式的名分和更大的权力,吕布的行动立刻变得名正言顺且更加高效。他当即宣布,以“五原属国都尉,假节”之尊,开府治事!在郡府之外,另设“属国都尉府”,建立更为完善的幕僚机构,以处理北疆军政要务。
消息传出,并州震动。尤其是晋阳的丁原,在得知吕布不仅获得超擢,更得“假节”之权后,其愤怒与忌惮可想而知。但诏书已下,木已成舟,他暂时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咬牙切齿,加快了自己整合州郡力量、向何进靠拢的步伐。
吕布的开府招贤,主要面向寒门及通晓实务之士。一时间,并北有才学、有抱负而不得志者,纷纷前来投效。这一日,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的文士,来到了新挂牌的属国都尉府前,自称颍川人士,姓陈名杉,字文栋,特来毛遂自荐。
门吏见其衣着寒酸,本想阻拦,但想起吕布“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命令,还是进去通报了。
吕布此时正与高顺商议军务,闻报是颍川来的士子,心中一动。颍川乃人才荟萃之地,荀氏、陈氏等大族皆出于此,虽来人自称寒门,亦不可小觑。便道:“请进来。”
陈杉步入厅堂,虽衣衫简朴,但步履沉稳,面容清癯,目光明亮而冷静,面对吕布与满堂披甲执锐的将领,并无丝毫怯懦之色,从容行礼:“颍川寒士陈杉,拜见吕都尉。”
吕布打量着他,并未因对方身份低微而轻视,直接问道:“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以教我?”
陈杉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杉乃山野之人,不敢妄言‘教’字。只是听闻都尉开府招贤,欲强军安边,故特来献上刍荛之见。都尉新膺重任,假节北疆,看似权柄赫赫,实则危机四伏。外有胡虏窥伺,内有同僚倾轧,更兼朝廷风云变幻,并州地处冲要,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他的话一针见血,直接点破了吕布眼下风光背后的隐忧。高顺在一旁闻言,不由得多看了这寒士两眼。
吕布目光微凝:“哦?那以先生之见,布当如何应对?”
陈杉从容道:“杉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内修政理,外和戎狄’八字。内政者,首在安抚流民,深化屯田,劝课农桑,积蓄粮秣。此乃立足之基,无粮则军心不稳,民心不附。外事者,对塞外部落,当区别对待。顽固不服者,以雷霆手段击之,如都尉此前所为;愿附者,则开互市,施恩义,徐徐教化,使其不为边患,甚至可为我所用。如此,方能稳固根基,应对时变。”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州内……丁建阳之辈,虽为掣肘,然其志在洛阳,都尉暂可虚与委蛇,隐忍不发,全力经营北疆,握紧军权。待其精力南顾,或朝廷有变,则并州大势,非都尉莫属矣。”
这一番话,分析透彻,策略清晰,既有长远规划,又有现实应对,完全说到了吕布的心坎里。尤其是其对丁原的判断和“隐忍蓄力”的建议,与吕布的想法不谋而合。
吕布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又问了些关于具体政务处理、人才选拔的问题,陈杉皆对答如流,见解务实而深刻,绝非那些只会空谈的腐儒。
“先生大才!”吕布终于抚掌赞叹,“布得先生,如高祖得子房矣!若先生不弃,请暂屈就都尉府功曹一职,助布总揽文书,参赞军政,如何?”
功曹职位不高,却是幕府核心僚属,掌人事选举,参与机要,足见吕布对其的重视。
陈杉并无喜色,只是再次躬身一礼:“蒙都尉不弃,杉愿效犬马之劳。”
至此,吕布麾下,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士谋士,开启了智囊团建设的序幕。属国都尉府的框架,也因陈杉等人的加入,而逐渐充实起来。
站在都尉府的阶前,望着北方苍茫的天空,吕布手中紧紧握着那卷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诏书。他知道,一个全新的阶段,已经开始了。乱世的帷幕正缓缓拉开,而他,已拿到了登上舞台中央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