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丞相府内那压抑的谋划与隐隐透出的决绝,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其漾开的波纹尚未抵达黄河彼岸,却已先一步触动了南方重镇——襄阳的神经。
襄阳城临汉水,城郭坚固,舟楫便利,市井繁华远超经历战火摧残的许都。州牧府邸内,熏香淡雅,丝竹之声若有若无,与北方那股挥之不去的铁血硝烟气息截然不同。然而,这份看似闲适安宁的表象之下,潜流暗涌。
荆州牧刘表,年事已高,面容清癯,穿着宽大的锦袍,倚在软榻之上。他手中也捧着一份关于河北与青州局势的简报,眉头微蹙,眼神中充满了犹疑与权衡。他并非不知兵事,早年单骑入荆州,平定宗贼,亦是一时豪杰。但如今年迈,更愿守成,追求的是荆襄九郡的安稳,而非开疆拓土的功业。
“吕布……竟已势大至此。”刘表放下绢帛,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抬眼看向下首端坐的两人。左侧是别驾刘先,为人谨慎;右侧则是蒯越,字异度,荆州本土士族的代表,眼神精明,举止从容。
“明公,”蒯越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平稳,“吕布挟天子以令诸侯,据河北,吞青州,其势已成。我军虽雄踞荆襄,带甲十余万,然北有强吕,东有孙策,皆非善与之辈。当此之时,一动不如一静。”
刘先也附和道:“异度之言甚是。吕布锋芒正盛,曹操困兽犹斗。我方若贸然卷入,无论助曹抑或抗吕,皆可能引火烧身。不若高筑墙,广积粮,保境安民,坐观其变。”
这正是刘表心中所想。他不愿轻易得罪任何一方,尤其是势力急剧膨胀的吕布。保持现状,维持荆州超然物外的地位,是他最期望的局面。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便在此时,近侍通报,曹操的使者到了。
刘表命人宣入。使者风尘仆仆,但言辞恳切,将曹操的信函与联合抗吕的提议呈上。信中,曹操极言吕布之害,称其若灭曹,下一步必图荆州,唇亡齿寒之理,昭然若揭。使者更是口若悬河,分析利害,试图说动刘表出兵北上,至少在南阳方向施加压力,牵制吕布兵力。
刘表捻着胡须,沉吟不语。曹操的分析不无道理,吕布的野心,天下皆知。但……他看了一眼蒯越,见其微微摇头。
待使者暂退歇息后,蒯越开口道:“明公,曹操此乃驱虎吞狼,祸水南引之策。我军若北上,则荆州空虚,江东孙策,狼子野心,岂会坐失良机?届时我军陷于北境,孙策顺流而下,则江夏、南郡危矣。且吕布势大,我军即便与曹操联手,胜负亦在未知之数。一旦战败,吕布挟大胜之威南下,我荆州何以自处?”
刘先也道:“更何况,吕布如今名义上总揽朝政,代表汉室。我军若公然助曹抗吕,岂非落人口实,授人以柄?不若虚与委蛇,表面应承曹操,实则按兵不动。既可暂安曹操之心,亦不得罪吕布,待其二者拼个两败俱伤,我再做计较不迟。”
刘表听着麾下心腹的分析,心中天平彻底倾斜。冒险与吕布开战,代价太大,收益未知。而维持中立,看似保守,却最符合荆州眼前利益。他叹了口气:“便依二位之见。厚待曹操使者,回复他,荆州需时间整顿军备,筹措粮草,让其稍安勿躁。同时,严密监视北部边境,加强防御,但绝不可先行挑衅吕布。”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派使者去邺城,向吕布……向朝廷进贡些荆州特产,表明我荆州依旧尊奉朝廷,恭顺之心不改。”
就在刘表做出骑墙决定的几乎同时,邺城大将军府的书房内,吕布也正与几位核心幕僚研判南方局势。巨大的地图上,代表各方势力的色块交错,河流山脉蜿蜒其间。
陈宫指着荆州的位置:“刘景升年老守成,无进取之心。其麾下蔡瑁、蒯越等士族,只求保全家族富贵与荆州安宁。曹操遣使求援,刘表必不敢应。我军新定河北、青州,刘表惧我兵威,此刻定是首鼠两端,试图左右逢源。”
吕布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对刘表此人并无太多恶感,甚至理解其保守的选择。从现代管理角度看,在没有绝对把握和明确收益的情况下,避免卷入头部竞争者的直接冲突,是一种理性的生存策略。但理解不代表认可,更不代表会放任。
“刘表想坐山观虎斗,”吕布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可惜,这天下之争,没有人能永远置身事外。他今日可以骑墙,是因为我和曹操还未分出胜负。一旦北方彻底安定,他的墙,也就不稳了。”
他看向负责情报的李肃:“荆州内部,除了蔡、蒯这些大族,可还有其他声音?比如,对刘表不满的,或是倾向于我方的?”
李肃连忙回道:“据探子回报,刘表长子刘琦,性情温和,但其继母蔡氏与蔡瑁等人,更偏爱幼子刘琮。此事在荆州并非秘密。此外,一些不得志的寒门士子,或对刘表保守政策不满的将领,或许可为我所用。”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内部继承权的问题,永远是势力的阿喀琉斯之踵。他不需要现在就去煽风点火,只需知道这个弱点存在即可。
“江东方面呢?”吕布将目光移向地图东侧,“孙伯符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杉接过话头:“孙策自脱离袁术后,平定江东诸郡,势头极猛。其人勇烈,好用险招。我军据有淮南江北,已与其接壤。据闻,孙策对我军占据庐江等地,颇为不满,常有挑衅之言。曹操若遣使江东,孙策年轻气盛,或会被其说动。”
孙策……吕布脑海中浮现那个历史上如流星般璀璨而短暂的猛虎形象。这是一个比刘表危险得多的对手,充满攻击性,且拥有极强的个人魅力与军事才能。
“孙策确实是个麻烦。”吕布直言不讳,“但其立足未稳,江东内部山越未平,世家大族也未必完全归心。他若聪明,此刻更应巩固内部,而非贸然与我开战。” 他停顿了一下,现代人的思维让他习惯性进行风险评估,“不过,也不能不防。令张辽在合肥加紧备战,水陆并重。同时,可以尝试与孙策接触,看看有无缓和余地,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的策略很清晰:对荆州,以威慑为主,利用其内部矛盾,暂时维持表面和平;对江东,则需加强戒备,同时进行外交试探,争取战略缓冲期。首要目标,依然是彻底解决北方的曹操和边患,稳固根本。
“刘表想隔岸观火,就让他先看着吧。”吕布最终拍板,“当前重中之重,是消化河北,积蓄力量,准备对曹操的最后一击。南方……只要他们不主动跳出来,就先晾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荆襄的富庶,江东的鱼米,都在那里。他知道,与南方的碰撞迟早会来,但不是现在。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和节奏。刘表的骑墙,恰恰给了他最需要的东西。
窗外的风吹动庭中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远方长江的波涛,隐隐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