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小挫胡轸,并未让吕布感到丝毫轻松。他深知,这仅仅是董卓试探性的第一击。真正的风暴,尚在酝酿。而关东联军的态度,始终是他战略棋盘上最大的变数。李肃带回的消息虽详,终究隔了一层。他需要亲自去一趟酸枣,亲眼看看那所谓的“讨董义师”,究竟是何等光景。
将河内防务交由高顺、张辽全权负责,严令“紧守营垒,勿轻易出战”后,吕布只带了百余亲卫狼骑,轻装简从,南下渡河,前往酸枣联军大营。
越靠近酸枣,那种混乱与喧嚣的气息便愈发浓烈。道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队伍:衣甲鲜明的州郡兵、扛着锄头竹枪的乡勇、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乃至混迹其间寻找机会的游侠儿和形形色色的商人。营寨连绵望不到尽头,各色旗帜杂乱无章地插着,人喊马嘶,喧哗鼎沸,与其说是一支大军,不如说更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混乱的集市。
吕布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那杆独特的“吕”字大纛和百余骑明显迥异于寻常诸侯兵马的、剽悍精良的并州狼骑出现在营门,才引得守门兵将一阵骚动,慌忙入内通报。
通报层级一路向上,最终,吕布被引至中军大帐。
帐内景象,让即便有所心理准备的吕布,眼角也不由微微抽搐。
时近正午,帐中竟设着酒宴!丝竹之声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盟主袁绍高踞上首,面泛红光,正与身旁几人谈笑,意态颇为闲适。其弟袁术坐于左侧上首,斜倚着凭几,手持酒觞,眼神睥睨,打量着进来的吕布,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其余如韩馥、孔伷、刘岱、张邈、桥瑁等诸侯,大多在场,或饮酒,或交谈,见到吕布进来,目光纷纷投来,好奇、审视、淡漠兼而有之。
唯有坐在右侧靠后位置的曹操,见到吕布,立刻放下酒觞,正襟危坐,目光中带着郑重与打量。
吕布今日未着全副铠甲,只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锦袍,但久居上位、征战沙场养成的威势,以及那远超常人的挺拔身形,让他一踏入帐中,便自然而然地成为焦点,将那靡靡的宴乐气氛都冲淡了几分。
“哈哈哈!吕并州!久仰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果真是雄姿非凡!”袁绍作为盟主,率先开口,笑声爽朗,话语热情,但那份热情浮于表面,带着居高临下的客套,“闻奉先已在孟津小挫董卓锋芒,扬我军威,实乃可喜可贺!快请入座!”
早有侍者在下首添设席位。
吕布面无表情,依礼微微拱手:“布,见过盟主,诸位将军。”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他大步走向席位,坦然坐下,腰背挺直,与帐中大多人的松弛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袁术晃着酒觞,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帐内多数人听到:“吕并州不在并州北拒胡虏,或是去河内与董卓见真章,怎有闲暇来我这酸枣大营?莫非是并州穷困,缺粮了,来此寻些吃食?”
话语中的讥讽与侮辱,毫不掩饰。帐内顿时一静,不少诸侯面露玩味之色。
吕布目光倏地扫向袁术,眼神锐利如刀,虽未发作,但那瞬间的压迫感让袁术脸上的讥笑不由得一僵。
“后将军说笑了。”吕布的声音冷了几分,“布此来,一为拜会盟主与诸公,共商讨贼大计;二为确认粮草辎重、进兵方略。我并州将士已在河内与董卓麾下见血,却不知酸枣数十万大军,何时渡河西进,直捣洛阳?也好让我等知晓,该如何配合策应。”
他直接反问,将难题抛了回去,点明了酸枣联军停滞不前的现状。
袁绍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打圆场道:“奉先莫急,莫急。用兵之道,岂是儿戏?董卓据守洛阳,城高池深,麾下西凉军骁勇,岂可贸然进兵?我等在此会盟,乃需凝聚人心,商讨万全之策。粮草调度,亦需时日嘛。”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空洞无物。
“哦?万全之策?”吕布语气平淡,“却不知盟主与诸公,商讨了这许多时日,可已有了章程?是分进合击,还是并力一路?粮草由何处分摊,何时能运抵前线?先锋谁属,后续如何跟进?布在河内,翘首以盼盟主号令,日夜不敢松懈。”
他一连串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问得袁绍一时语塞,帐内其他诸侯也大多目光游移,或低头饮酒,或假装沉思。他们在此每日饮宴,互相吹捧,争权夺利,何曾真正详细商讨过这些具体的进军方略?
“吕并州!”袁术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进军自有盟主与吾等决议,你只需在河内听候调遣便是!何必多问?莫非信不过盟主?”
吕布心中冷笑,不再看袁术,目光转向袁绍:“布岂敢不信盟主?只是军中无戏言,数万将士翘首以待,若久无军令,恐生懈怠。既然盟主已有决断,布便在此等候军令,也好即刻返回河内,部署进军。”
他竟摆出一副拿不到明确军令就不走的架势。
袁绍顿觉头疼,只得敷衍道:“奉先忠心可嘉。且宽心,待我等细细商议妥当,自有号令送达河内。”
就在这时,曹操起身,举杯向吕布道:“吕并州远来辛苦,且满饮此杯。孟津之战,文才(胡轸字)败退,足见并州军之锐,操钦佩不已。讨董大业,正需奉先这般虎将!日后进军,还望并州军多多出力!”
他这话,既缓和了气氛,又表达了对吕布的尊重,还将话题引向了未来的合作。
吕布看向曹操,此人目光清明,神色诚恳,与帐中诸公迥然不同。他举杯回敬:“曹将军过誉。讨贼乃分内之事。将军于荥阳力战徐荣,虽败犹荣,才是真正一心为国之人。布亦久闻将军之名。”
两人对饮一杯,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某些共识——对当前联军现状的不满与无奈。
随后,宴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而尴尬。吕布的存在,像一根刺,提醒着众人被刻意遗忘的军事责任。袁绍、袁术等人很快便失去了与吕布交谈的兴趣,转而继续他们之前的饮宴与闲聊,话题多是风花雪月、互相吹捧或是炫耀兵力,绝口不再提进军洛阳之事。
吕布冷眼旁观,心中那点对联盟的最后期望也彻底熄灭。所谓“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竟是如此真实而荒谬的写照。这群人,根本无心也无力讨董,他们聚在此处,不过是为了攫取“讨董”的政治资本,互相攀比,等待时机攫取利益罢了。
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饮酒,观察着帐中每一个人,将他们的言行举止记在心中。
宴会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散。诸侯们各自离去,大多醉意醺醺。
曹操特意留在最后,走到吕布身边,低声道:“奉先今日所见,便是酸枣实情。操人微言轻,徒呼奈何。然董卓必讨,国贼必除!望奉先善保实力,以待天时。”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慨与无奈。
吕布深深看了曹操一眼,点了点头:“孟德之言,布记下了。保重。”
离开中军大帐,走在喧嚣混乱的联军营中,看着那些无所事事、聚赌嬉闹的士兵,吕布的心中唯有冰冷的失望与愈加坚定的自立之心。
指望这群人成就大事,无异于痴人说梦。乱世之中,最终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手中的实力。
并州之路,只能靠自己杀出来。
他不再停留,当即率领亲卫,离开酸枣大营,北返河内。身后的喧嚣与奢靡,与他再无干系。他的目光,已投向那更加波澜壮阔却也更加残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