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头斜斜挂在官道上空，给枯黄的野草镀上一层浅金。林越所在的马车里，妞妞趴在窗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怀里的绣绷滑到腿上，那朵未绣完的黄菊花沾了点从窗外飘进来的草屑。
“困了就靠会儿，”林越放下手里的账本，将车座旁的薄毯拉过来盖在她身上，“等过了前面的山口，咱们就能到驿站歇脚了。”
妞妞点点头，却没闭上眼睛，手指依旧摩挲着瓷娃娃的裙摆——这是在洛阳“万国商汇”时，苏文渊送她的礼物，瓷娃娃穿着粉白的襦裙，裙摆上画着小小的莲花，是妞妞最宝贝的东西。她刚要跟林越说想给瓷娃娃绣个小披风，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周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警惕：“林都尉，前面茶寮有人想搭车。”
林越掀开车帘，视线越过前排的亲兵，落在不远处的茶寮前。那是个简陋的茶寮，茅草搭的顶棚漏着几处缝隙，底下摆着两张缺了腿的木桌。桌旁站着两个汉子，一个穿粗布短打，肩上扛着个旧包袱，包袱角磨得发白，露出里面裹着的粗棉絮；另一个穿青色长衫，虽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平整，手里攥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半朵残菊，扇骨上的漆都掉了大半。
见商队停下，两人立刻快步走过来。穿长衫的汉子走到马车旁，先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却没失了礼数：“这位官爷，在下沈仲，是青州来的货商，这是我的伙计阿福。我们原本雇了马车去黑石镇送瓷器，没成想半道马车轴断了，眼看天就要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问问能不能搭你们的商队一起走，一路上的饭钱我们自己出，绝不给官爷添麻烦。”
周武催马上前，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眼神把两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们要送什么瓷器？可有订货凭证？别是借着搭车的由头，想打什么歪主意。”
沈仲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货单，双手递过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都是青州产的青瓷和白瓷，是给黑石镇‘聚宝阁’王掌柜送的，这是王掌柜的订货单，上面有他的朱红印章，官爷您看。”
林越接过货单，借着光仔细看了看。货单是用青州特产的桑皮纸写的，字迹工整，末尾确实盖着一方朱红印章，印文是“聚宝阁王记”——这和之前王掌柜跟他提过的印章样式一模一样，上面写的瓷器种类和数量，也与王掌柜说的“要备一批青州瓷供西域商队”的话对得上。他抬头看向沈仲，注意到对方的长衫袖口沾了块泥渍，鞋底磨得薄了些，边缘还有几道被石子划破的痕迹，倒像是真的走了不少路。
“行，”林越将货单还给沈仲，语气放缓了些，“你们就坐最后一辆空马车吧，正好那辆车上装的是些布料，不重，你们还能帮着照看一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路上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或者靠近装宝石、银票的马车，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沈仲连忙道谢，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转身拉着一直没说话的阿福，快步走向最后一辆马车。阿福一路上都低着头，直到上车时，才偷偷抬眼看了看装货物的马车，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正好被林越看在眼里。
周武催马走到林越身边，压低声音说：“林都尉，我总觉得这两个人有点不对劲。青州到黑石镇的官道一向好走，马车轴哪那么容易断？而且他们身上除了个小包袱，连个装瓷器的箱子都没有——就算马车坏了，瓷器总不能扔了吧？”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林越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沉了沉，“这两个人确实透着古怪，货单是真的，但时机太巧了——咱们走的这条路是回黑石镇的近路，平时没多少商队走，他们偏偏在这里遇到马车坏了，还正好赶上咱们的商队。你安排几个细心的亲兵，晚上扎营的时候多盯着点，尤其是沈仲和阿福的动向，别让他们靠近贵重货物。”
周武点头应下，转身去安排亲兵加强戒备。林越重新坐回马车里，李青瑶见他脸色有些凝重，轻声问道：“是不是觉得那两个人有问题？”
“不好说。”林越拿起账本，却没了继续翻看的心思，手指在账本上的“宝石”二字上轻轻敲着，“货单是真的，王掌柜的印章也没假，但细节太巧了，总让人心里不踏实。咱们刚从洛阳回来，身上带着不少银子和订单，难免会有人眼红，小心点总没错。”
妞妞没听懂两人的对话，只是抱着绣绷小声说：“那个穿长衫的沈叔叔看起来好温柔呀，刚才我看到他帮阿福捡了掉在地上的馒头，还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让他别着急呢。”
林越和李青瑶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马车重新启动，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显得格外清晰。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几分深秋的凉意，吹得车帘轻轻晃动，也吹得林越心里的疑虑，又重了几分。
当天傍晚，商队在一处驿站旁扎营。驿站不大，只有几间破旧的土房，周武安排了四名亲兵守在营地四周，另外两名亲兵则假装整理货物，眼睛却一直盯着沈仲和阿福的动向。沈仲和阿福倒也安分，只是在角落的火堆旁找了个位置坐下，阿福从包袱里掏出两个冷硬的馒头，递了一个给沈仲，两人低着头，偶尔低声说几句话，没靠近装货物的马车。
妞妞缠着李青瑶教她绣菊花，两人坐在靠近主火堆的位置，李青瑶拿着绣针，耐心地教她如何将线穿过布面：“绣菊花的花瓣要顺着一个方向，针脚要均匀，这样绣出来的花瓣才会有层次感，好看。你看，像这样慢慢扎，别着急……”
妞妞认真地学着，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手里的绣针却总是不听话，好几次针尖都差点扎到手指，吓得她赶紧把手指缩回来，对着指尖吹了吹。沈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编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块浅灰色的磨针石，石面上磨得光滑，显然是用了很久的。
“小姑娘，”沈仲的声音很温和，带着青州人特有的软调，他蹲下身，将竹编篮子递到妞妞面前，“我看你绣针总不听话，应该是针不够顺滑。这块磨针石是我娘生前用的，用它磨过的绣针会更尖更滑，你要不要试试？”
妞妞抬头看向林越，眼神里满是期待。林越看着沈仲，见他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眼神也很平和，没有之前的局促，便点了点头：“谢谢沈叔叔，你就用吧。”
妞妞高兴地接过磨针石，小声说了句“谢谢沈叔叔”，就低头学着李青瑶教的样子，把绣针在磨针石上轻轻打磨起来。沈仲蹲在一旁，看着绣绷上的菊花，笑着说：“你绣的是黄菊吧？我家乡青州也有种菊花，每到秋天，院子里、田埂上，到处都是菊花，黄的、白的、紫的，比黑石镇的还要艳呢。尤其是我家后院的那几株墨菊，花瓣是深紫色的，像染了夜色，可好看了。”
“真的吗？”妞妞眼睛一亮，立刻忘了刚才差点扎手的事，抬头看着沈仲，“那沈叔叔的家乡是不是也有秋社节呀？林叔叔说咱们回去能赶黑石镇的秋社节，能吃糯米糕，还能看舞龙呢！”
“是黑石镇，不是皮石镇哦。”李青瑶笑着纠正她，又对沈仲说，“沈掌柜要是不嫌弃，就坐下来一起烤烤烤火吧，晚上风大，别冻着了。”
沈仲道谢后，在妞妞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和李青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青州的风土人情——说青州的菊花宴，说青州的青瓷窑，偶尔也会问起洛阳“万国商汇”的事，问那里的商队多不多，中原的丝绸在洛阳好不好卖。林越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借着月光翻看账本，耳朵却一直留意着沈仲的话，没发现什么异常，可心里的疑虑，却始终没散。
夜色渐深，营地四周静了下来，只有火堆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和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林越合上册本，靠在车壁上，心里盘算着：沈仲看似温和，却总在不经意间打听商队的事；阿福一直沉默寡言，眼神却总往贵重货物的方向瞟。这两个人，到底是真的遇到了麻烦，还是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