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片场。
“裴老师,顾老师,这里,”导演指着分镜图,“墨妖逼近时,谢孤寂有一个下意识后退,但又被她眼神钉住的反应,节奏要卡准。你们先走一下位,找找感觉。”
话音一落下,裴欢和顾怀亭几乎是立刻投入状态。
按照走位,墨妖需向前一步,几乎与谢孤寂脚尖相抵,用极具压迫感的眼神锁住他。
第一次尝试,距离和节奏略显生疏。
“怀亭,后退的幅度可以再大一点,带点慌乱。”导演提示。
“好的导演。”顾怀亭点头,神情专注。
第二次,裴欢逼近,眼神如冰刃。
顾怀亭被她气场带动,后退得恰到好处,脸上那瞬间的惊慌与被看穿的心虚,层次分明。
“对!就是这个感觉!”导演兴奋道,“保持住!我们实拍一条看看!”
两人依言重复刚才的走位,靠得极近,呼吸可闻,目光在空中交缠,戏剧张力十足。
她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刀,将墨妖那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急切与愤懑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顾怀亭也将书生的无奈、挣扎与最终的松动把握得恰到好处。
“天下不平事,岂是区区一盏长明灯能照亮的?谢孤寂,你空负凌云之才!”
墨妖一句质问,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现场回荡。
“卡!完美!”导演再次激动喊停,看向裴欢的眼神充满了激赏,“裴欢,你这台词功力,这情绪把控……绝了!”
又是一片低低的赞叹声。
监视器后,陈瑾一如既往地安静守着。
看到裴欢精湛的演绎,他眼底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然而,当镜头拉近,定格在裴欢与顾怀亭几乎鼻尖相碰、眼神纠缠的特写时,他的呼吸还是不由控制地变得浅而急促。
那种演员之间碰撞出的火花,强烈而耀眼。
他由衷地为裴欢高兴,但心底某个角落,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他一直知道,裴欢的世界广阔而耀眼。
而他,只能躲在文字和镜头之后。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歉疚和担忧的声音,在他身边轻轻响起:
“陈老师……”
陈瑾回过神,转头看见袁艾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袁艾像是没看到似的,目光落在片场中央那对配合愈发默契的男女身上
随即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是好友间的私语:
“裴欢姐和顾老师真是……太敬业了。”
她顿了顿,像是无意识地感慨,“这场戏情绪要求高,肢体接触也多,一遍遍重来,看着都替他们觉得累。这也就是裴欢姐专业,能完全投入进去。”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却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陈瑾的耳中。
袁艾侧过头,看向陈瑾,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共情,继续低语:
“说实话,这要是换了我男朋友,看我这么跟别的男演员一遍遍‘深情对视’,近距离接触,他肯定早就醋得不行,在现场都待不住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在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陈老师,还是你脾气好,大气。”
“……”
陈瑾呼吸一滞。
袁艾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刻刀,狠狠剐在他内心最隐秘和自卑的伤口上。
他无法像普通情侣那样,自然地融入她的工作圈子;
他无法在专业上与她并肩,像顾怀亭那样,给她势均力敌的回应;
他甚至因为自身的障碍,连长时间待在嘈杂的片场都是一种煎熬。
“脾气好”、“大气”……
这些词此刻听来,像是对他无能的最高嘲讽。
他看着片场中央,裴欢正因一个细节与顾怀亭低声交流,两人侧影专注而和谐。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她是他的灵感,他的一切,但他却永远无法成为她现实中并行的战友。
巨大的酸涩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袁艾那看似无害实则淬毒的目光,手指死死抠住膝盖。
袁艾将陈瑾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掠过一丝快意的冷笑。
陈钰让她等待时机,但她等不了。
她就是要自作主张,先给裴欢最坚实的后盾凿开一条裂缝!
看到陈瑾此刻痛苦自卑的模样,比她自己拿到好角色还让她痛快。
做完这一切,袁艾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甜美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内心扭曲的人不是她。
拍摄继续进行。
紧接着是一场墨妖与书生在月光下辩理的文戏,台词繁复,情绪内敛,极其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力和面部微表情。
裴欢与顾怀亭都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
镜头下,两人一来一往,言辞交锋,眼神碰撞,将那种理念的冲突与灵魂的相互试探演绎得淋漓尽致。
“卡!很好!情绪非常到位!”导演再次满意地喊停,对两位主演赞不绝口,“尤其是裴欢最后那个眼神,从锐利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转变太细腻了!怀亭也不错,那种被戳中心事又强自镇定的状态,抓得很准!”
现场的工作人员也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陈瑾依旧坐在监视器后,他能看懂每一个表演的精妙之处,能为裴欢的每一次绽放而感到骄傲。
但袁艾那句“要是换了我男朋友……肯定早就醋得不行”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看着裴欢和顾怀亭在导演喊卡后,自然而然地相视一笑,那是属于演员之间棋逢对手的默契与欣赏。
这笑容纯粹、专业。
可落在此刻的陈瑾眼中,却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敏感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别开视线,胃里却泛起一阵熟悉的紧缩感。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狭隘的猜疑。
他知道裴欢的为人,知道她对工作的专注。
可她太好了…
让他控制不住那份因为自身缺陷而产生的不安全感,这种感觉几乎将他吞噬。
裴欢下场休息时,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瑾的异常。
他依旧会第一时间迎上来,眼神却有些闪躲;他依旧会笨拙地递上温水,指尖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怎么了?”裴欢接过水,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陈瑾身体微微一僵,慌乱地摇头,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吵。”
他找了个最常用也最合理的借口。
裴欢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拆穿。
她太了解他了。
这种程度的回避和不安,绝不仅仅是环境嘈杂所致。
她没有追问,只是淡淡道:“不舒服就去休息室待会儿,这里我看着。”
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担忧,也没有不耐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合理的解决方案。
然而,这种过于冷静的处理方式,在内心正掀起惊涛骇浪的陈瑾听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疏远。
她……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麻烦,觉得他无法融入这里,所以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受伤,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用力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将自己缩进了一个无形的壳里。
裴欢将他这一系列剧烈的心理挣扎看在眼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化妆间补妆。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正和其他配角言笑晏晏的袁艾,眼神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袁艾正为自己埋下的种子悄然发芽而暗自得意,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回头,却只看到裴欢消失在化妆间门口的冷淡背影。
一股寒意莫名地从脊背窜起。
难道……裴欢察觉到了什么?
袁艾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她做得那么隐蔽,裴欢怎么可能知道?
她定了定神,将心底那丝不安压下去,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