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沙沙”轻响,在这死寂得仿佛连时间都凝固的殿堂中,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打在裴昭明焦灼的心上。
杜承志的字迹与他的人一样,工整,克制,横平竖直,仿佛用尺子量过,却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意,如同冬日屋檐下悬垂的冰棱。
裴昭明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那移动的笔尖,看着那一个个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墨字如同诅咒般接连浮现:
“明和元年,春。杜家‘济世堂’,京城三大药号之一,百年声誉,童叟无欺。”
他先写下了杜家曾经的荣光,笔触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怀念。他的笔迹平稳得可怕,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尘封已久的卷宗。
“四月,黄河决堤,浊浪滔天,灾民数十万涌入京畿,哀鸿遍野。朝廷急拨百万赈银,采购药材防疫,稳定民心。户部侍郎周文渊(时任户部郎中,主理钱粮拨付)、工部侍郎刘正清(时任工部主事,协理物料采买)、光禄寺少卿(负责部分物资调配)、御史赵永年(监察账目)、主事王德海(经办文书)……等人,负责督办此事。”
他写下了一连串名字,正是他复仇名单上那些已死和未死之人,名字后面还简略标注了当时的职责,条理清晰得令人心惊。
“彼等贪墨成性,欲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找上家父,许以重利,要求以霉变陈药、甚至泥沙树根,混杂少量好药,冒充上等赈灾药材发放。”
笔锋在此处微微一顿,墨迹在“许以重利”和“泥沙树根”几个字上稍显凝滞、晕开,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那无法言说的愤怒。
“家父杜明远,一生秉持‘医者仁心,药者求真’之家训,性情刚直,严词拒绝,并厉声斥责其行径与杀人无异,言称若敢强逼,必不顾身家性命,上告朝廷,揭穿此等蠹国害民之勾当!”
看到这里,裴昭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果然,杜家的灾难,始于不肯同流合污!始于那份在黑暗面前显得尤为珍贵的良知与风骨!
杜承志继续写道,笔速渐快,带着一种急于倾诉的迫切:“周文渊等人恼羞成怒,又恐家父真将此事捅破,牵连自身,遂生毒计。他们暗中收购大量劣质药材,趁夜强行运入杜家仓库,伪造账册凭证,制造杜家囤积居奇、以次充好的假象。旋即,指使御史,以‘丧尽天良,于国难之际以假药害民,其心可诛’之罪名,上本弹劾。”
他的笔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墨点溅落在纸上,如同斑斑血泪,晕染了字迹。
“官兵如狼似虎,查抄杜府,‘人赃并获’。家父百口莫辩,与家母一同被打入暗无天日的天牢。不出三日,便传出二人‘畏罪自尽’于狱中的消息。杜家百年基业,先祖心血,顷刻崩塌,家产尽数抄没充公,仆从散尽,树倒猢狲散。”
写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笔尖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
他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毫无畏惧地看向裴昭明,里面是刻骨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看啊,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朝廷法度?这就是你们标榜的朗朗乾坤?
裴昭明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无法反驳。
卷宗中那轻描淡写的“病死在狱中”,背后竟是如此肮脏的、赤裸裸的灭口!
他仿佛能看到那对坚守道义的夫妇,在绝望和冤屈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场景。
杜承志低下头,再次运笔,这一次,笔锋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戾气:
“这,尚非终结。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