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事了,返京的路途却并不轻松。
虽已远离了那潮湿阴冷的地下暗河与震耳欲聋的崩塌巨响,但洛清河最后决绝的身影、三万灾民无言的荒冢,以及那潜藏在盛世繁华下的汹涌暗流,都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车队在官道上缓缓而行,马蹄声单调而规律。
裴昭雪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窗边缘,眉头微蹙,仍在反复推敲着洛清河案中那几个细微的、让她无法完全释怀的疑点。
车厢内光线昏暗,映得她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车帘被轻轻掀起,带着药草清风的温润气息透了进来。
白砚舟探进半个身子,手中捧着一个白瓷小盅,笑道:“昭雪,歇会儿吧。苏九熬了安神汤,用的是她珍藏的宁心草,对驱散惊悸、安抚心神最是有效。我瞧着火候,给你送一碗来。”
他话音未落,另一道清朗的声音也插了进来:“昭雪,可觉得好些了?我方才在前队,寻了些本地特色的蜜饯,想着你连日劳顿,或可开开胃。”
裴昭明骑着马并行在车旁,微微俯身,将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事递向窗口。
他神色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目光落在裴昭雪略显疲惫的脸上,那份专注与自然而然的亲近,让刚刚将药盅递出的白砚舟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裴昭雪正被案情困扰,闻言抬起头,先是对白砚舟展颜一笑,顺手接过药盅:“有劳你了,砚舟。”
随即又转向裴昭明,接过那包蜜饯,语气轻松了些:“还是兄长想得周到,这路上确实有些寡淡。多谢兄长。”案件结束,英雄相吸,既是同宗不同支,也有一点血脉牵连,裴昭明与裴昭雪便以兄妹相称。
她打开油纸,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几分心中的滞涩。
她一边咀嚼,一边很自然地看向裴昭明,问道:“兄长,关于洛清河遗物中那半片带有水波纹与特殊符号的残帛,你可有新的发现?我总觉得,那符号的笔触走势,与玉扳指案中的前朝密文,似乎有某种同源之感,只是载体和表现形式不同。”
裴昭明闻言,神色也严肃起来,驱马更靠近车窗一些,沉吟道:“我亦有同感。虽未完全破译,但其勾勒的韵律,尤其是转折处的顿挫,确非寻常工匠或江湖流派所能为,更像是一种……传承有序的秘写体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白砚舟,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又专注地看向裴昭雪,“我怀疑,这并非简单的标记,而可能代表着‘玄鹤卫’内部不同的派系或职能。玉扳指关联玉工与财物,水波纹指向水利与地脉,那么下一个……”
两人就着这微妙的线索,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探讨起来,一个基于案件细节,一个结合自身对符号的敏锐感知,分析得颇为投入。
裴昭雪时而凝神倾听,时而提出自己的见解,完全沉浸在了案情梳理之中。
白砚舟捧着那碗尚且温热的安神汤,站在原地,递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看着裴昭明与裴昭雪靠得极近的头颅,听着他们之间那旁人难以立刻插入的、带着默契的讨论,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涩意。
昭雪对他,是全然信任的依赖,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是可以分享喜怒哀乐的知己。
她会在受伤时第一时间寻找他的医术,会在困惑时听取他的分析,会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展现疲惫与脆弱。
可偏偏,在面对裴昭明时,她似乎又会流露出一种不同的、带着些许仰仗与全然信赖的亲昵,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血脉相连(虽非真实)的天然羁绊。
自己这左手残缺的太医世家弃子,除了这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医术和这点默默守在她身边的心意,又还能给她什么呢?
难道还能像裴昭明那样,在朝堂上为她据理力争,在案情上与她深入探讨那些关乎前朝秘辛、皇权暗战的宏大叙事吗?
这念头一起,便如细藤缠绕,勒得心口微微发闷。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轻轻将药碗放在裴昭雪手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安神汤需趁温喝效果才好。你们先聊,我去看看苏九那边可还需帮手。”
裴昭雪正与裴昭明说到关键处,只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仍胶着在兄长描绘符号的手指上。
白砚舟默默退出车厢,放下车帘,将那片和谐而专注的交谈声隔绝在内。
他独自立于车辕旁,望着官道两旁不断后退的萧瑟冬景,轻轻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凉意直透肺腑,却未能压下心头那点陌生的、酸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