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河死了。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冰冷浑浊的河水边,身下是嶙峋的乱石,身上覆盖着破败染血的官袍,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最终定格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挣扎与执念,都在最后一刻随风而逝。
河水轻轻拍打着他浸在水中的衣袂,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像是无言的叹息。
周围一时间寂静下来。只有运河之水在不远处呜咽流淌,仿佛在为他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晨曦微露,天光渐明,将他身殒之处的狼藉与悲壮照得更加清晰。
没有人说话。
幸存的禁军死士、大理寺护卫,连同裴昭明和苏九,都默默地看着这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他们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难以名状。
这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凶手,以诡异“咒印”连环夺命,冷酷无情,是险些酿成滔天大祸、水淹三城的疯子。
但这同样是一个被时代悲剧碾压的可怜人,一个才华横溢却被命运抛弃、双目失明的天才,一个在最后关头幡然醒悟,以生命为代价,崩毁共振核心,挽救了数万无辜生灵的……悲剧英雄。
他用自己的死,完成了对三十年前那场血案最激烈、也最无奈的控诉,也完成了对自身罪孽的最终救赎。
恨他?怨他?怜他?敬他?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难以分辨,更难以释怀。
裴昭雪缓缓站起身,望着洛清河的遗体,久久不语。
晨风吹拂着她沾染了泥污和血渍的衣袂,带来一丝寒意。
她想起了他阐述“九渊镇龙局”时的渊博与傲然,想起了他控诉暴政时的悲愤与绝望,也想起了他最后扑向铁牛、以身殉道时的决绝与释然。
他那句“以民为本”的临终遗言,犹在耳边回响。
“他……其实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河官,甚至名垂青史。”
裴昭明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
若非三十年前那场人祸,以洛清河的才华、抱负和对水脉的深刻理解,或许真能成为一代治水名臣,造福一方黎民,何至于走上这条疯狂与毁灭的不归路。
裴昭雪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具遗体。
是啊,命运弄人,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一场本可避免的灾难,扭曲了一个天才的一生,吞噬了他的亲人与光明,最终又险些借他之手,酿成另一场更大的灾难。
这其中的因果循环,恩怨纠葛,令人扼腕叹息,更发人深省。
“找个地方……好好安葬他吧。”
裴昭雪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就选一个……能望见运河,听得见水声的高处。让他……看着这条他一生爱过也恨过、钻研过也试图毁灭的河,以后能真正地安澜惠民,不再吞噬无辜。”
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平民之礼安葬,不必惊动官府。墓碑上……就刻‘河工洛清河之墓’吧。”
她没有给他加上任何官衔爵位,没有提及他惊世骇俗的罪行,也没有褒扬他最后的功绩。
只是“河工”二字,朴素无华,或许是对他一生执着于水、始于水、终于水,命运与运河紧密纠缠的最简单,也最复杂、最贴切的概括。
“是。”一名侍卫低声应道,与其他两人一起,上前小心地、仿佛带着某种敬意地抬起洛清河那已然僵硬的遗体。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也洒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的河畔。
运河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铺了一层碎金,暂时掩盖了其下的暗流与伤痕。
众人的身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长,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失去与拯救后的沉重与反思。
洛清河的故事,随着他的身殒暗河畔,画上了一个充满悲情、争议与复杂人性的句号。
他一生的爱恨情仇,他的罪与罚,他的疯狂与救赎,都化作了这运河奔流不息的波涛中,一朵沉重而独特、令人无法轻易遗忘的浪花,最终汇入历史的长河,留给后人无尽的思索与警示。
而裴昭雪知道,洛清河临终前关于“玄鹤卫”并未完全、朝堂之水更深的警告,如同远处天边悄然汇聚的新的阴云,预示着更多的风波、更深的谜团,还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