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踩着晨露踏上须弥山阶时，山门前的十八罗汉铜人正对着他。
昨日远远望见的异样此刻更清晰——本该凝视众生的法相眼瞳里，金漆剥落处露出暗红纹路，像被鲜血浸过的蛛网。
晨雾漫过铜人足踝，他听见锁链摩擦的轻响，抬头正撞上进寺必经的朱漆拱门。
施主请留步。
两名持降魔杵的僧人横在门前，袈裟边缘绣着金色梵文，是天音寺内门执事的标记。
为首者合十道：近日寺中戒严，非本寺弟子或有通传者不得入内。
韩林驻足，腰间守剑牌在晨风中轻晃。
他早料到会有此关，却未想戒严到连青云门的人都要拦。在下韩林，青云门守剑人，特为求《渡厄真言》而来。他声线放得诚恳，本门水月首座遭暗伤，需此经镇魔疗毒。
守剑人？右侧僧人目光扫过他腰间竹剑，我寺《渡厄真言》乃镇寺之宝，纵是正道友人，亦需主持首肯。他指尖点了点韩林衣襟，且施主身上有血煞气未散，怕是要先过净心池。
韩林垂眸看了眼染血的青衫。
断剑崖那一战，他硬接了苍松派来的三名筑基境刺客，虽杀得干净，本源反噬的暗金纹路却还在经脉里翻涌。
他不动声色运起《太玄经》，周身腾起淡淡青光，血煞气被涤荡成几缕青烟：可还需查验？
且慢！
山阶下突然传来清越男声。
韩林转头，正见萧逸才带着七八个青云弟子拾阶而上，他腰间龙首剑鞘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韩师弟来得巧，我等奉掌门之命调查天音寺异常灵气波动，正要入寺查探。
两名执事僧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为首者合掌道：萧施主，寺中本无异常，怕是......
怕是贵寺主持不愿见客？萧逸才冷笑一声，龙首剑微微出鞘半寸，三日前大竹峰弟子在附近发现魔修踪迹，掌门说——他目光扫过韩林，正道同气连枝，天音寺若真清白，何必拦着？
韩林在旁垂眸，指节轻轻叩了叩腰间守剑牌。
萧逸才这话里有蹊跷——大竹峰弟子向来在苍松管辖下，所谓魔修踪迹，怕又是苍松派系在搅浑水。
他不动声色退后半步，任萧逸才与执事争执，目光却扫过山门两侧的经幡。
那些本该随风吟诵《金刚经》的幡子，此刻纹丝不动，幡面暗纹里凝着几缕灰雾，像被抽干了生气。
既是正道同查，韩某愿随行。他适时开口，若能借此见着主持，讨得《渡厄真言》，也算一举两得。
执事僧人对视一眼，终是退开半步：请随我来。
大雄宝殿的檀香比山门外更浓，却混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韩林跟着萧逸才穿过前殿，目光掠过两侧罗汉像——那些木雕金身的罗汉，原本慈悲的眉眼此刻都微微下垂，仿佛在看脚下的什么东西。
他悄悄运起灵觉，佛殿穹顶的佛光禁制里，果然有阴冷气息在游走，像蛇信子般舔过他的识海。
韩师弟在看什么？萧逸才突然回头，目光如刀。
韩林笑着摇头：只是觉得天音寺的佛光比往日更盛。他指了指穹顶流转的金光，倒像是......在压制什么。
萧逸才的瞳孔缩了缩。
他正要说话，一名灰衣僧人匆匆赶来，在执事耳边低语几句。
执事脸色骤变，转向众人道：空闻主持有请萧施主与韩施主，其余人留前殿等候。
穿过三重偏殿，韩林闻到越来越浓的腐木味。
空闻主持的禅房在最后一进，门楣上二字被熏得发黑。
推开门，一位白眉老僧正盘坐在蒲团上，他袈裟上的金线绣着大日如来法相，可那法相的眼睛却被金线密密缝住，像被人刻意遮住了佛眼。
两位施主，请坐。空闻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萧施主说要查灵气波动，可贫僧这几日只觉寺中灵气......他枯瘦的手按在案上，越来越弱。
韩林的灵觉突然刺痛。
他分明感知到，禅房地下三尺处有微弱的波动，像是有人在用佛门真言叩击识海。
那波动里带着慈悲，却又混杂着癫狂，像极了他在万剑一残魂里见过的疯魔之相。
主持可知后山禁地？萧逸才突然开口，我等收到线报，那里有邪修痕迹。
空闻的手指在案上重重一按，案几应声而裂：后山是我寺历代高僧坐化之地，岂容污蔑！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血丝，若萧施主执意要查......
空闻师伯，且慢。韩林突然插话，我前日在断剑崖遇袭，刺客身上有股阴毒之气，倒与寺中这缕冷意有些相似。他顿了顿，或许我能帮着查查？
空闻的目光唰地扫过来。
韩林迎上那目光，忽然在老僧眼底看到一丝慌乱——不是被质疑的愤怒，而是被拆穿的恐惧。
韩施主既是为《渡厄真言》而来，空闻的语气缓和下来，待查完前殿，贫僧自会差人引你去藏经阁。
出了禅房，萧逸才冷笑道：韩师弟倒是会找台阶下。他压低声音，你当真信那老秃驴？
我刚才见他与门口小沙弥使眼色，怕早让人去后山灭口了。
韩林假装没听懂，转身对执事道：劳烦带我去净心池，我身上血煞气虽散，总该再净净心。
净心池在后山山脚下。
韩林蹲在池边，指尖刚触到水面，便猛地缩回——池水冷得刺骨，本该清澈的池水泛着青黑，水面上漂着几缕暗金纹路，与他体内翻涌的本源反噬如出一辙。
施主当心。执事在身后道，近日池中灵泉不知为何变了性子，已有三个小沙弥被冻伤。
韩林低头，在水面倒影里看到后山方向的古松。
那些松树的枝桠全部朝着同一个方向弯曲，像在指向某处。
他心念一动，假装踉跄撞向执事，趁对方搀扶时将一枚青云传讯符塞进对方袖中——这是他从萧逸才那里顺来的，待会儿若有变故，倒能嫁祸。
月上中天时，韩林摸黑溜进后山。
禁地的石牌倒在草丛里，原本锁着的铁门半开，门缝里渗出暗红光芒。
他刚踏进去，便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
施主......是来度我的么？
声音从地下传来。
韩林顺着声音找去，在一处坍塌的经堂下发现个地洞。
他翻进去，只见石壁上嵌着八根青铜锁链，锁链尽头锁着个灰衣老僧。
老僧头发散乱，脸上却带着奇异的微笑，他手腕处的皮肤翻卷，露出下面爬满暗纹的骨头。
空见大师？韩林认出对方颈间的九环锡杖，那是天音寺前任主持的信物。
老僧的目光突然清明：你是守剑人......韩林？他突然剧烈咳嗽，快......快离开！
空闻被蚊道人附体了，他用佛光禁制吸寺里的本源，连我......连我坐化的舍利都被他挖了！
韩林心头一震。
他之前推测天音寺有问题，却未想能牵扯到蚊道人。《渡厄真言》呢？他追问，我需要它救水月首座。
在大雄宝殿莲台之下。空见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缝，三重佛光封印......第一重破妄，第二重断嗔，第三重......他突然癫狂地笑起来，第三重是渡我！
哈哈哈哈，他们要我用舍利镇着邪阵，我偏不！
铁链突然剧烈震动。
韩林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迅速解下腰间守剑牌，塞进空见手中：我会回来救你。
小心碧瑶！空见突然拽住他的衣角，她手里的噬魂玉佩......是苍松给的！
韩林瞳孔骤缩。
他刚钻出地洞，便见一道绿影从树后闪来。
碧瑶抱着手臂，嘴角挂着冷笑：韩守剑人半夜逛后山，是来偷经还是会相好？她晃了晃手中玉佩，噬魂兽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我在魔教听说，有人拿《渡厄真言》换什么秘密......该不会是你吧？
韩林看着那玉佩，想起空见的话。
他故意露出憨厚笑容：我就是来寻《渡厄真言》救水月首座，碧瑶姑娘若不信，大可以跟着我去藏经阁。
碧瑶的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的伤心花：我信你才怪。她转身要走，又回头道，明日卯时，大雄宝殿莲台第三片花瓣下，有你想要的线索。
韩林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摸了摸怀中从空见那里得来的半枚舍利。
月光照在舍利上，映出三个模糊的梵文——破、断、渡。
他回到借住的禅房时，窗台上落着片银杏叶，叶面用血写着速查莲台。
韩林将叶子揉碎，取出袖中《渡厄真言》的残卷——这是他在藏经阁顺手的，虽不全，倒能先研究封印解法。
烛火在他指尖跳动，照见残卷边缘的批注：三重封印，以心为钥。他摸了摸腰间的守剑牌，牌面突然发烫，在案上烙出个浅浅的剑印。
窗外，须弥山的祥云又厚了几分，像要压塌这千年古刹。
韩林望着剑印，突然想起空见癫狂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邪阵......要吸够三派本源才会开......
他握紧残卷，目光投向大雄宝殿的方向。
那里的莲台在夜色中泛着幽光，仿佛在等待某个持剑人，来揭开它最深处的秘密。
韩林将《渡厄真言》残卷平铺在案上时，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守剑牌在他掌心发烫，与残卷边缘的剑印形成共鸣。
他垂眸望去，残卷上的梵文竟随着烛火明灭泛起金芒，那些原本模糊的批注逐渐清晰——三重封印，以心为钥旁，不知是哪位前辈用血墨补了半句：心若蒙尘，剑可破妄。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韩林指尖拂过守剑牌上的云纹，系统的机械音突然在识海炸响：检测到高浓度本源侵蚀风险，当前区域本源纯度低于17%，建议宿主立即撤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是本源反噬的前兆——自断剑崖硬接刺客后，他为压制体内暗纹已消耗了三成功力，此刻寺中异常的本源环境正加速侵蚀他的根基。
好个天音寺。韩林低笑一声，将残卷卷进衣袖。
他走到窗边，月光下的大雄宝殿像座被剥去外皮的骷髅，原本庄严的佛光此刻泛着青灰，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系统说的本源侵蚀，怕就是空见所说的邪阵在运作——蚊道人附体空闻，用佛光做幌子，实则抽取整座寺庙的本源精魄。
咚——
廊下传来木屐踏地的声响。
韩林迅速退回案前，抄起半枚舍利假装研读。
门扉被推开条缝隙，萧逸才的影子斜斜切进来：韩师弟好雅兴，深夜还在参经？他腰间龙首剑未佩剑鞘，寒芒映得脸色更冷，我刚从执事那里听说，你今日去了净心池？
韩林抬头，露出几分憨傻：萧师兄也知我粗笨，怕身上煞气冲撞了佛宝，便想着多净几遍心。他指了指案上的残卷，这不，刚从藏经阁借了半本《渡厄真言》，正发愁看不懂呢。
萧逸才的目光扫过残卷，突然冷笑：藏经阁的经卷何时能外借了？他一步跨进屋内，龙首剑嗡鸣出鞘三寸，韩师弟，你莫要以为仗着守剑人的身份就能胡来。
苍松师叔说过，若天音寺真有邪修......
萧师兄！韩林突然提高声音，手指向窗外，你看大雄宝殿！
萧逸才下意识转头。
韩林趁机屈指一弹，案角的茶盏应声而碎，沸水溅在萧逸才鞋面上。
他借势踉跄，整个人撞向萧逸才，在对方吃痛后退时，迅速将半枚舍利塞进对方袖中——这是方才在净心池边从执事身上顺来的引魂铃碎片，待会儿若萧逸才搜出什么，倒能坐实他与邪修勾结的嫌疑。
对不住对不住！韩林手忙脚乱去扶，我这手总打颤，师父说我是练剑时伤了筋......
不必假惺惺！萧逸才甩开他的手，袖口闪过一道暗芒——正是那枚引魂铃碎片。
他瞳孔骤缩，却强自镇定，明日卯时，随我去后山查探。
若真有邪修......他未说完的话像把刀悬在半空，转身拂袖而去。
门扉重重合上时，韩林摸了摸胸前的守剑牌。
牌面温度渐退，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检测到宿主本源消耗率提升至42%，建议2小时内停止使用灵识探查。他皱起眉——往常系统只会提醒风险等级，今日竟精确到百分比，可见寺中危机已迫在眉睫。
案上的半枚舍利突然发出幽光。
韩林将其托在掌心，舍利表面浮现出模糊的地图：七座浮屠塔环绕着中央莲台，塔底各标着三字。
他心头一震——这是三派本源阵图！
空见说要吸够三派本源，原来邪阵以天音寺为中枢，同时抽取青云、焚香、天音三派本源！
窗外的佛光突然大盛。
韩林透过窗纸望去，大雄宝殿的莲台正缓缓转动，每片花瓣都渗出暗红血丝，与他在铜人眼瞳里见过的纹路如出一辙。
碧瑶说的莲台第三片花瓣下的线索，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那或许是破阵的关键，也可能是蚊道人设下的陷阱。
晨钟响彻须弥山。
韩林将残卷和舍利收进怀中，摸了摸腰间的竹剑。
剑鞘上的云纹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他的心跳。
系统的警报仍在识海回响，可他知道，有些局必须自己趟——为了水月首座，为了被封印的空见，更为了那个藏在佛光下，即将吞噬三派本源的真相。
他推开禅房木门，晨雾里传来萧逸才的呼喝：韩林！
时辰到了，跟我去后山！
韩林回头望了眼案上未燃尽的烛芯，火星在晨风中明灭，像极了空见说的二字。
他踏出门去，竹剑在腰间轻晃，剑鸣声混着晨钟，向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撞碎了最后一层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