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九年春,距离黑水屯时间仅仅只过去半月有余,长安城柳絮纷飞。太子东宫,气氛却凝重肃穆。
明日,太子刘进便将持节离京,以钦命巡查使之尊,总督东北三郡井田推行事宜。
虎贲中郎将周兴已卸任,转任太子府左卫率,率本部精锐整装待发。临行前夜,靖难帝刘据亲临东宫。
东宫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刘据屏退左右,只留太子刘进一人。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与刘进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巨大的东北舆图。
舆图上,黑水屯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旁边标注着“恤民碑”。
刘进身着储君常服,面容年轻而英挺,眼神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锐气,也有一丝面对重任的凝重。他恭敬地为父皇斟上一杯热茶。
刘据端起茶杯,却未饮,目光深邃地落在刘进脸上。
“进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明日东行,可知肩上担子多重?”
刘进挺直腰背,朗声道:“儿臣知晓!代父皇巡狩东北,推行井田,安民固疆,乃社稷重任!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
刘据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舆图上“黑水屯”的位置。
“黑水屯的血,还没干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李氏的坟头,赵铁柱的冤魂,狗蛋冻僵的小手……这些,你都记在心里了吗?”
刘进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儿臣……铭记于心!此乃蠹虫作祟,吏治败坏之祸!儿臣此行,必以雷霆手段,肃清污秽!还百姓公道!”
“蠹虫?吏治?”刘据轻轻摇头,目光如炬,“这固然是表象!但进儿,你可知,朕为何要在东北,不惜代价,推行这看似‘复古’的井田制?为何要在这片新土上,画下这张‘白纸’?”
刘进沉吟片刻:“父皇曾言,是为抑制兼并,均贫富,安民心,开万世太平之基。”
“不错!”刘据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这并非全部!更非根本!”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刘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进儿!你可知,这煌煌华夏,数千年王朝更迭,兴亡罔替,其根源何在?”
“土地兼并!”刘进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也不全对!”刘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苍凉,“土地兼并,是表象!是结果!其根源,在于‘土地私有’与‘买卖自由’这八个字——!!”
“只要土地可以买卖!可以私有!那么,富者愈富,穷者愈穷!豪强坐大,吞噬小民!流民遍地,烽烟四起!这便是……历史的轮回!是悬在每一个王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朕的梦境里,无论是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莫不如此!无论他们如何雄才大略,如何励精图治,最终都逃不过这个魔咒!因为……他们只是在‘堵’!在‘疏’!却从未想过……要‘断’其根源——!!”
刘据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而朕!要在东北!斩断这条根——!!”
“土地国有!不得买卖!按户授田!公田共耕!轻徭薄赋——!!”
“这井田制!便是朕的……开天之斧——!!”
“东北!便是朕选定的……战场——!!”
“在这里!没有盘根错节的豪强!没有根深蒂固的旧制!如同一张白纸!朕要用这井田之墨!画下全新的规则——!!”
“若成!东北将成为帝国永固的粮仓!成为抑制关内兼并的砝码!成为……打破历史轮回的……第一块基石——!!”
“若败……”刘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朕……宁肯它败在东北!败在朕的手里!也绝不能让这毒瘤,继续在关内滋生蔓延!最终……葬送我大汉的江山社稷——!!”
刘进被父皇话语中那宏大的格局和悲壮的决心深深震撼!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皇所图的,远非一隅之地,而是……要逆天改命!要斩断那缠绕了华夏数千年的历史诅咒!
“父皇……”刘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儿臣……明白了!此去东北,非为督政,乃为……开天——!!”
“然!”刘据走回案前,目光锐利如刀,“开天之路,荆棘密布!白骨铺就!黑水屯之血,便是前车之鉴!你可知,此行之险?”
“儿臣知道!”刘进挺起胸膛,“有贪官污吏阳奉阴违!有豪强余孽暗中作祟!有移民困苦怨气难平!更有……朝中暗流,或盼我失败,或欲阻挠新政!”
“不错!”刘据赞许地点点头,“你看到了明枪,更要提防暗箭!更要明白……人心之复杂!”
他手指舆图,条分缕析:
“周兴!朕给你的利剑!他勇猛刚烈,杀伐果断!可为你荡平魑魅魍魉!震慑宵小!然!你要用好这把剑!更要管好这把剑!莫使其嗜血成性,滥杀无辜!更莫使其……反噬其主!”
“井田之制,是骨架!但血肉,需你填充!莫要拘泥于古制!要深入田间地头!倾听移民心声!看他们缺什么?难什么?怕什么?公田共耕,比例是否合理?劳役负担,是否过重?水利农具,是否到位?要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灵活变通!务求实效!要让移民……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而非空谈理想!”
“严延年已在东北,整肃吏治,初见成效。此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可为你臂膀!然其手段酷烈,易失人心!你要善用其长,制衡其短!郡县官吏,良莠不齐。有功者,重赏!有过者,严惩!但更要……培养新人!选拔那些真正心系百姓、熟悉民情的基层小吏!让他们成为新政的根基!”
“记住!一切的根本!在于民心!移民背井离乡,来到苦寒之地,所求不过一隅安身,一餐温饱!井田制再好,若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便是空中楼阁!便是取祸之道!”
“粮!衣!药!房!此四者,乃安民之本!务必保障!桑弘羊会全力支持!若有短缺,即刻飞报!朕砸锅卖铁,也给你补上!”
“公平!公正!此乃聚民之魂!土地分配!赋税征收!劳役摊派!务必一碗水端平!绝不容许豪强欺压!官吏盘剥!若有冤屈,速查速办!以儆效尤!”
“恤民碑!便是警钟!时刻提醒你!也提醒所有官吏!欺压百姓者!天必诛之——!!”
“进儿!”刘据的声音陡然沉重,“此行东北,你……是孤臣!”
“朝中,必有非议!或言你年少轻狂,不堪重任!或言井田复古,劳民伤财!或盼你出错,动摇国本!你……不必理会!不必辩解!只需……埋头做事!用实绩!堵住悠悠众口!”
“关内,豪强余孽,利益受损者,或会暗中使绊!勾结东北宵小,阻你新政!你……要警惕!更要……强硬!有周兴在!有朕的尚方宝剑在!该杀!则杀!绝不姑息!”
“记住!你的背后,是朕!是这大汉江山!你只管向前!天塌下来……有父皇给你顶着——!!”
“但!你也要记住!你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行事……需有章法!需留余地!莫要……授人以柄!莫要……让朕……难做——!!”
刘据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刘进心上。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在太傅教导下读书习武的太子,而是被推到了帝国变革的最前沿,直面血与火的考验!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刻骨铭心!”刘进深深拜伏在地,声音坚定而有力,“此去东北!儿臣定当以黑水之血为鉴!以万民之心为秤!以井田之制为犁!深耕黑土!破除积弊!不负父皇重托!不负天下苍生——!!”
“若遇顽石!儿臣……当以身为锤!击而碎之——!!”
“若遇荆棘!儿臣……当以血为引!焚而化之——!!”
“东北不宁!新政不成!儿臣……誓不还朝——!!”
刘据看着跪伏在地、誓言铮铮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走上前,亲手扶起刘进,解下腰间佩剑。
“此剑,名‘定秦’!乃太祖高皇帝传下!”刘据将剑郑重地放在刘进手中,“今日,朕赐予你!”
“剑锋所指!魑魅魍魉!皆当授首——!!”
“剑身所向!白山黑水!永固汉疆——!!”
“进儿!莫负此剑!莫负……朕心——!!”
刘进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定秦”剑,感受着那冰冷的剑鞘下蕴含的无上威严与殷切期望。他抬起头,迎上父皇深邃的目光,眼中再无丝毫犹豫与彷徨,只剩下坚如磐石的决心!
“儿臣!定不负父皇!不负此剑——!!”
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舆图上,笼罩着那片名为“东北”的广袤土地。
帝国的未来,打破历史宿命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年轻储君和他手中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利剑之上。
白山黑水间,一场由太子亲自主导的、更加波澜壮阔的变革大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