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年节的喜庆喧嚣犹在耳畔,季家小院却已收拾妥当,准备重返鄞县。
虽已立春,但冬日的威严并未全然褪去,早晚依旧冻人。草木萌发一点嫩芽,远山还有残雪,呼吸能呵出白气。
马车早已套好,停靠在院门外。胡禄前两日已先行返回县城照看酱园,今日赶车的是临时雇来的镇上的老把式。
行李物件昨日便已装车,塞得车厢满满当当,多是些家乡的土产吃食,以及何氏舍不得、非要带上的旧物。
何氏最后一遍检查了门窗是否关紧,又给院门落了锁,这才在季知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季知舟和姚小星已经坐在车里,季知蘅则兴奋地扒着车窗,小脸挤在窗框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
“坐稳了,出发喽!”车把式一声轻吆,鞭子在空中打了个空响,车轮缓缓转动,发出“辚辚”的声响,碾过青石板路,朝着镇外驶去。
马车驶出桃源镇,上了官道。道路两旁是宽阔的田野,冬日的萧瑟与初春的萌动交织在一起。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泥土和残雪的味道。季知蘅缩回脑袋,搓了搓小手:“还是车里暖和。”
何氏将她揽进怀里,用厚厚的棉毯裹紧:“乖乖坐着,别吹风受了寒。”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稀少。正当车内有些昏昏欲睡之时,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嘚嘚”声从后方由远及近,混在车轮声中,格外清晰。
季知蘅耳朵尖,立刻又扒到车窗边,探头向后望去。只见后方不远处,两骑骏马正小跑而来,马蹄翻飞,踏起细碎的尘土。当先一骑,玄色劲装,外罩深青色斗篷,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周彦辰。他身旁落后半个马身的,则是同样骑着马的赵勇。
“咦?那不是周大人和赵勇叔吗?”季知蘅眼睛一亮,兴奋地叫出声来,小手指着后面。
车内几人闻言都精神一振。季知棠也循声望去,恰好对上周彦辰抬眸望来的视线。他显然也早已看到了季家的马车,目光沉静,微微颔首示意。
两骑很快赶了上来,与马车并行。赵勇爽朗地笑着,率先打招呼:“季夫人,季娘子,知舟兄弟,小蘅姐儿,姚小兄弟,新年好啊!这是回县城?”
何氏连忙笑着回应:“赵爷新年好,周大人新年好。是啊,铺子里一堆事,得赶紧回去了。”
季知蘅扒着车窗,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地问:“赵勇叔,王虎哥哥怎么没来呀?”
赵勇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哈哈,那小子啊,回去抱媳妇儿咯!大人特许他休几日假,可把他美坏了!”
周彦辰控着马缰,让坐骑与马车保持同步速,声音平稳地解释道:“县衙惯例,开春前需巡查各镇防务水利。正好也有些旁的事要顺路查验。”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马车车厢,尤其在季知棠的方向略有停留,但很快便移开,望向官道前方。
他随即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既是同路,便一道走吧,彼此有个照应。”
车内的何氏自然连声应好。有周彦辰和赵勇同行,这一路上的安全自是无虞了。
于是,一行人变成了马车在前,两骑护在左右稍后的位置,继续向着县城方向行进。马蹄声和车轮声交织,成了旅途中最主要的伴奏。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升高了些,但风吹在身上依旧寒冷。官道旁出现一小片背风向阳的空地,还有一条尚未完全解冻的小溪流经此处。
周彦辰勒住马缰,提议道:“在此处稍事休息片刻吧,饮马,人也活动活动筋骨。”
众人自然无异议。马车停下,大家纷纷下车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赵勇利落地翻身下马,先将周彦辰和自己的马牵到溪边饮水,然后便开始在空地周围捡拾干枯的树枝,很快就生起了一小堆篝火。跳跃的火焰带来暖意,驱散了些许寒冷。
何氏从马车里拿出铜壶,装了溪水,架在火堆上烧着。周彦辰则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山峦、道路、溪流,神情专注,时刻保持着警戒。
水很快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季知棠先给何氏、季知舟、季知蘅和姚小星倒了热水,看着他们小口吹着气喝下。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铜壶和另一个干净的碗,看似自然地走向火堆另一侧的周彦辰和刚忙完走过来的赵勇。
她的心跳有些快,但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走到近前,微笑道:“周大人,赵大人,喝点热水吧。”
赵勇道了声谢,接过碗吹着气就喝了起来。周彦辰也接过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季知棠的轻轻碰触了一下,两人都似触电般微微一顿。
季知棠趁着倒水的功夫,声音不大,几乎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周大人今日巡查,怎会这么巧……正好与我们碰上?”
周彦辰端着温热的碗,并没有立刻喝,而是抬眼看向她。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声音压低了些,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不算太巧。前日遇见过你禄表哥,顺口问了一句你们大概何时返程。”
原来是他特意问的。季知棠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看着跳动的火苗,掩饰嘴角抑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弧度,手上倒水的动作都稍稍一顿。
周彦辰看着她微红的耳廓和低垂的眉眼,眼中笑意更深,忽然用一种难得的、带着几分期待和打趣的语气问道:“周某的新年礼物,季娘子可曾备好了?”
季知棠闻言,心跳更快了。她轻轻“嗯”了一声,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取出一个用细布精心包裹的小物件。她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双深棕色的鹿皮手套。
这手套做得颇为精巧,是半截露指式样,方便骑马时持握缰绳和操作。选用的是柔软却耐磨的鹿皮,内侧絮了一层薄薄的棉花,衬着细软的绒布,既保暖又不显臃肿。
针脚细密整齐,在手背处还用深色的线绣了简单的云纹,低调而不失雅致。腕部设计了口扣带,可以调节松紧,有效防止冷风灌入。
“想着大人时常骑马,冬日里风寒刺骨,便做了这个。”季知棠将手套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试了数次,也不知尺寸是否合适,大人试试看?”
周彦辰接过手套,入手柔软而温暖。然后利落地将手套戴上,握拳,张开手指,活动了几下。
手套完美地贴合了他的手掌,手指活动灵活自如,温暖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
“甚好!”周彦辰抬起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愉悦,“尺寸恰到好处,柔软且不妨碍活动。有心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你亲手做的?”
季知棠点了点头。
周彦辰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那份妥帖的暖意,显然极为满意。
休息结束,众人重新上路。周彦辰翻身上马,自然而然地戴上了那副鹿皮手套,握住了缰绳。
骑行了一段,寒风依旧凛冽。赵勇一边控马,一边忍不住把手放到嘴边呵气,又用力搓了搓,感叹道:“这鬼天气,骑马这风跟刀子似的,吹得手都快没知觉了!”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周彦辰,却意外地发现周彦辰双手稳稳握着缰绳,似乎丝毫未受寒风影响。
再定睛一看,咦?大人手上什么时候多了副手套?刚才生火休息时明明还没戴!
赵勇是个直肠子,立刻好奇地问道:“大人,您这手套瞧着真不错!又保暖又不碍事,从哪儿买的?刚还没见您戴呢?”
周彦辰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他故意活动了一下戴着手套的手指,握紧又松开缰绳,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得意:“之前收在行囊里,忘记了。并非市售之物,”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赵勇一眼,慢悠悠地补充道,“此乃独家定制,无处可买。想要?让你家娘子给你做去。”
赵勇顿时被噎了一下,看着周彦辰手上那副明显是用了心、做工精细的手套,再想想自家婆娘那能把袜子补出个疙瘩的手艺,脸上露出又是羡慕又是吃瘪的表情,悻悻道:“得!大人您这话扎心了!回头……回头我也让家里那口子试试!”只是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底气不足。
周彦辰不再多言,转过头目视前方,继续骑行。无人注意时,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一下缰绳,感受着皮质带来的细腻触感和内里的温暖,冷硬的唇角柔和地绷紧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