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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的裂痕被重新封印时,夕阳正把王家村的屋顶染成金红色。张启山背着最后一个受蚀骨雾影响的老人往祠堂走,林晚星跟在后面,手里的寻雾盘指针已经恢复平静,像枚沉睡的铜片。

“这罗盘是老七的宝贝,”张启山回头看了眼她掌心的铜盘,“他年轻时守界碑,靠这东西躲过三次雾潮。”

林晚星摩挲着盘面上磨损的刻度:“独眼族老好像很懂归墟的事,他昨天说我太奶奶‘差点成了张家的钥匙’……”

“回去让老族长告诉你吧。”张启山的脚步顿了顿,“有些事,得由族里的长辈说才合规矩。”他忽然笑了笑,指着她腕间还在往下掉花瓣的桂花,“再晃,花瓣都要掉光了,还怎么腌糖?”

林晚星赶紧捂住桂花束,指尖沾了点金黄的花粉。想起太奶奶的厨房,想起灶台上的青花油罐,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原来“家”不一定是钢筋水泥的房子,是某个飘着桂花香的厨房,是有人记得你爱吃甜口,会把桂花一朵朵摘下来腌进糖里。

回到祠堂时,偏厅的烛火又点上了。老族长正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字,独眼族老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的酒葫芦已经空了,正用手指敲着桌面哼小曲,调子古怪,像归墟里暗河的水流声。

“回来了?”老族长放下笔,宣纸上写着“界碑第七次修缮”几个字,墨迹未干,“启山,你带的镇魂钉够不够?西边那截裂缝得用百年桃木钉才能镇住。”

“备着呢。”张启山把老人扶到椅子上,“晚星,过来。”

林晚星走到桌前,看见老族长推开的紫檀木盒里,除了认门帖,还多了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张门守册”四个字,纸页黄得像秋叶。

“这是张家的大事记,”老族长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幅青铜门的素描,旁边写着“光绪二十三年,张家族长张承安首开归墟,立守心树”,“你太奶奶林秀禾的事,记在第三十七页。”

林晚星的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听见“哗啦”一声,仿佛有阵风吹过百年的光阴——

民国二十一年的冬天,归墟的雾潮比往年早了三个月。十六岁的林秀禾背着药箱闯进张家祠堂,身后跟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是守界碑时被雾潮所伤的张家长子,也就是张启山的爷爷。

“我能治他。”少女把药箱往地上一放,掏出把银质的小刀,刀刃上刻着和守心树一样的眼睛纹,“我爹是走方郎中,教过我解雾毒的法子。”

当时的老族长看着她熟练地用艾草熏伤口,用朱砂混着蜂蜜画符,忽然叹了口气:“你这手艺,倒像是我们张家失传的‘镇魂术’。”

“我爹说这是林家祖传的。”林秀禾给少年喂药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腕间的锁形胎记,两人同时一颤——那是钥匙与锁相认时才会有的感应。

“后来呢?”林晚星的声音有点发紧,好像怕惊扰了纸页里的人。

“后来她就在祠堂住了半年,”独眼族老突然开口,抢过守册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教我们用艾草混守心香驱蚊潮,教我们用红线缠玉牌防执念反噬。族里都以为她会成启山爷爷的媳妇,成新的钥匙……”

他顿了顿,酒葫芦往桌上一磕:“可她走了。民国二十二年的桂花落时,她留了包桂花糖在厨房,人就没影了。守册上只记了句‘林氏秀禾,于归墟外围布镇魂阵,阻雾潮于界碑外,未留姓名’。”

林晚星捏着那包从太奶奶旧账里找到的桂花糖,糖纸已经脆得一碰就碎。原来太奶奶不是没来过,她早就用自己的方式守过青铜门,只是没把名字刻进玉牌,只把桂花糖的甜留在了时光里。

“她为什么走?”

“听说……是家里催她嫁人。”老族长的声音很轻,“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林家想让她嫁个商人安稳度日。她走前跟启山爷爷说‘钥匙不一定非得姓张,心里有光,在哪都能守门’。”

林晚星忽然想起旧账里那句“牵着手,就不会被水卷走”,字迹娟秀,带着点少女的执拗。原来不是写给陌生人的,是留给某个少年的承诺——哪怕不能一起站在青铜门前,也会在别处,用自己的方式守住同一片光。

从偏厅出来时,月光已经漫过祠堂的天井。张启山在厨房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两个粗瓷碗,碗里是刚温好的桂花粥,上面浮着层细密的糖霜。

“老族长都告诉你了?”他把碗递过来,“我太爷爷后来守了五十年青铜门,临终前还在念叨‘秀禾的桂花糖比祠堂的供糖甜’。”

林晚星喝着粥,甜香里忽然尝到点涩味。原来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遗憾,会像桂花的涩味一样,悄悄渗进甜里,让人记得更久。

“我们明天就腌桂花糖吧。”她突然说,“用太奶奶的方子,多腌几罐,一罐给守心树的玉牌,一罐给界碑,还有一罐……”她看着张启山的眼睛,“留给我们自己。”

张启山笑起来,眼里的月光碎成了星星:“好。我记得太奶奶的厨房有个砂罐,说是腌糖最好,陶土能吸走桂花的涩味。”

第二天一早,林晚星被桂花香熏醒时,张启山已经在祠堂后院摘桂花了。他踩着个木凳,伸手够着厨房窗台上那株最高的桂树枝,晨露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滴,打湿了青石板,晕出小小的水痕。

“小心点!”林晚星跑过去扶着木凳,“摔下来怎么办?”

“摔下来就吃不成桂花糖了。”张启山把满满一竹篮桂花递下来,花瓣上还挂着露珠,像撒了把碎钻,“太奶奶说,腌糖得用带露水的桂花,甜得更清透。”

太奶奶的厨房果然有个粗陶砂罐,罐口缠着圈红布,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桂花。林晚星用清水把桂花洗干净,张启山在灶台上烧开水,蒸汽腾起来时,模糊了两人的影子,像幅浸在水汽里的画。

“放多少糖?”林晚星捧着袋白砂糖,看着砂罐里堆得像小山的桂花。

“一层花,一层糖,”张启山用筷子往罐里铺糖,动作认真得像在布镇魂阵,“太奶奶的本子上记着‘糖要漫过花一指,不然会坏’。”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倒出点金色的粉末撒进去,“这是守心香磨的粉,加一点,糖不容易受潮。”

林晚星看着他指尖的金粉,忽然想起归墟里守心树的光。原来有些守护不用轰轰烈烈,是把香粉悄悄拌进糖里,让桂花的甜能存得更久,像太奶奶那样,把牵挂藏在糖罐里,等后来人打开时,还能尝到当年的甜。

砂罐装满时,阳光已经爬过灶台。张启山用红布把罐口扎紧,在罐底贴上张小小的黄符,符上画着和守心树一样的眼睛纹:“这是镇魂符的简化版,能防虫子。”

林晚星摸着罐身温热的陶土,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沙沙”声,像有人在用指尖捻桂花。她知道是“织语者”的能力,却没说破——或许是太奶奶在笑吧,笑他们笨手笨脚,把糖撒得满灶台都是。

“老七说界碑那边得留人守着,”张启山把砂罐放进厨房的柜子里,“我下午得过去,你……”

“我跟你去。”林晚星拿起墙角的艾草束,那是独眼族老昨天送的,说晒干了能驱雾,“现在我也是‘钥匙’了,不能总躲在后面。”

张启山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守册里描写林秀禾的话:“眼有光,心有秤,可为钥匙。”他伸手帮她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发烫的凤凰纹:“带好守心香,还有这个。”

他从脖子上摘下个小小的玉坠,是块月牙形的和田玉,上面刻着半只凤凰,正好能和她腕间的凤凰纹拼在一起:“这是我太爷爷的遗物,他说当年林秀禾走时,留下半块凤纹玉,他把这半块带了一辈子。”

林晚星把玉坠戴在脖子上,冰凉的玉贴着胸口,忽然觉得有股暖流顺着血脉往上涌,像归墟里守心树的光,把她和某个百年前的少女连在了一起。

去界碑的路上,林晚星看见王家村的村民在晒被子,蚀骨雾留下的黑纹已经消失,被单在绳子上晃悠,像面面展开的白帆。张婆婆提着竹篮挨家送刚蒸的馒头,看见他们就喊:“启山,晚星,过来吃馒头!”

“不了张婆婆,”林晚星挥挥手,“我们去守界碑。”

“那带上这个!”张婆婆从篮里掏出两个红糖馒头,用布包好塞进她手里,“垫垫肚子,守碑耗力气。”

馒头还热乎着,红糖的甜混着桂花香往鼻孔里钻。林晚星咬了口,忽然想起太奶奶账上的话:“守门人也得吃饭,不然哪有力气跟雾潮较劲。”原来不管是民国还是现在,守护的方式里总藏着烟火气,是热腾腾的馒头,是甜滋滋的糖,是知道有人在身后等着,就不敢倒下。

界碑的裂缝前,几个张家子弟正在埋桃木钉。张启山接过锤子,对准裂缝最宽处的桃木钉砸下去,“咚”的一声,震得林晚星手里的寻雾盘都跳了跳。

“这裂缝比上次深三寸,”独眼族老蹲在旁边用卷尺量,“雾潮的力气越来越大了,怕是归墟里有东西要醒。”

“是守心树的珠子。”林晚星突然开口,想起归墟里那些暗下去的珠子,“我看见树干在渗血,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老族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守心树的珠子对应着守过门的人,珠子暗一颗,就说明有个魂魄散了,镇不住门里的东西。”他拄着拐杖走到界碑前,抚摸着上面模糊的刻字,“当年林秀禾布的镇魂阵,就是为了分担守心树的压力,她算准了百年后会有场大雾潮。”

林晚星忽然明白太奶奶为什么要留下旧账,为什么要在界碑外布阵——她早就把百年后的路铺好了,像在糖罐里埋下桂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尝到这份甜。

夕阳西沉时,最后一根桃木钉被砸进地里。张启山在界碑周围撒上守心香的粉末,林晚星把艾草束绑在碑顶,风一吹,艾叶簌簌作响,像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今晚我守在这里。”张启山点燃三炷守心香,插在碑前的石缝里,“你回祠堂休息。”

“一起守。”林晚星从包里掏出个粗布垫,放在他旁边,“钥匙和锁,不是该一起守门吗?”

张启山看着她眼里的星光,忽然笑了。月光爬上界碑时,他开始讲张家的故事:讲太爷爷如何在归墟里迷路,靠林秀禾留下的凤纹玉找到出口;讲三叔公守到第十七年时,为了护一个误入归墟的孩子,被雾潮卷走;讲他父亲张建军如何在界碑前断了半条腿,却笑着说“总算没让雾潮漫进村子”。

林晚星靠在他肩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太奶奶的厨房,灶台上的砂罐在冒热气,打开一看,里面的桂花糖正变成一颗颗星星,顺着窗户飞出去,落在守心树的枝桠上,那些暗下去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

醒来时,晨光正从界碑的裂缝里钻进来,像道金色的线。张启山正用手指在她掌心画着什么,痒丝丝的,是个小小的“星”字。

“该回去腌新的桂花糖了,”他扶起她,“老族长说,守心树的玉牌们,该尝尝今年的新糖了。”

林晚星摸了摸胸口的凤纹玉,忽然觉得所谓传承,就是把太奶奶的桂花糖罐擦干净,把她没说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把她没守完的门,和身边的人一起,稳稳当当地守下去。

风穿过界碑的缝隙,带着新腌桂花糖的甜香,像无数双藏在时光里的手,轻轻推着他们往前走。路还长,但只要手里有糖,身边有人,再黑的夜,再浓的雾,也能走出光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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