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的天光,是被北平城的心跳催亮的。残星还在天际缀着稀疏的光点,城郊的田埂已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百万生民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百川归海般汇入通往内城的长街。老人们裹紧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晨露顺着衣襟的褶皱往下淌,在石板路上洇出细碎的湿痕;孩童被父母按在肩头,小手攥着刚摘的野菊,花瓣上的露水晃悠悠的,映着远处龙旗的影子;更有甚者,揣着连夜蒸好的麦饼,饼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微凉的风里漫开,成了这肃穆时刻里最鲜活的底色。
无人喧哗。哪怕千万人挤在一处,也只听得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像浪潮退去前的蓄力。风从永定门穿街而过,卷着玄色龙旗的边角,猎猎声里藏着金鳞游动的脆响——那是旗面上用金丝绣的龙纹,在微曦中忽明忽暗,仿佛有无数条蛰伏的巨龙正从旗面下苏醒,吐纳着天地间的灵气。十里长街的青石路面被宫监与民夫彻夜擦拭,连缝隙里的尘土都被剔得干干净净,倒映着渐亮的天色,像一条铺展在人间的银河,从城根一直延伸到天坛的汉白玉栏杆下。
天坛的三层祭台早已浸在清辉里。最上层的昊天上帝神位前,青铜鼎里的苍柏与白芷正袅袅地升着烟,香气不飘不散,笔直地往天上钻,像是要在苍穹上钻开一道细缝,把人间的祈愿递进去。孙宇身着十二章纹玄衮,玄色的衣料上,日月在肩,星辰缀背,山龙华虫沿着衣襟蜿蜒,每一针金线都浸过晨露,在初露的晨光里流转着细碎的光。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垂在眼前,走在玉阶上时,珠串轻晃,与脚下玉阶的回响撞在一处,叮咚声不大,却像敲在四野八荒的心上,让天地都为之一静。
三十声礼炮骤然炸响,震得云絮在天边翻涌。孙宇接过内侍捧着的祝文,黄绸卷轴上的朱笔字迹还带着墨香,被他展开时,声音经传声法器漫过旷野,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朕孙宇,承天应人,肇建大秦,当扫六合尘埃,安兆民生计,兴礼乐以化民俗,明法度以正人心,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
话音未落,东南风陡起,吹得百万生民的衣袂同时翻卷如浪,却无一人稍动。祭台下,文武百官按品级列成方阵,文官的绯紫官袍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片沉静的云霞;黑龙铁骑的玄甲则如墨色长堤,甲片相撞的脆响里透着肃杀,与文官的柔和撞出泾渭分明的界线,衬得新朝的根基在晨曦里愈发清晰。更远处,蒙古首领的貂裘上落着霜,异域使者的锦袍绣着看不懂的花纹,他们混在百姓中,仰着头望着祭台上那道身影,连风中卷着的沙砾都似在此刻凝固,生怕惊扰了这开天辟地般的时刻。
祝文被郑重地收入玉帛,与三牲牺牲一同置于柴薪之上。火种是从先帝陵前取来的,被内侍用金盆捧着,轻轻点在干燥的木柴上。火苗先是怯生生地舔了舔木柴,随即轰然腾空,橘红色的烈焰卷着浓烟直上,将祝文化作一缕青烟,追着苍柏的香气往天上钻。恰在此时,一轮红日撞破云层,金光如瀑布般泼满祭台,把孙宇的影子拉得横贯天地,连他冕旒上的白玉珠都染上了金边,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百姓中忽爆发出吾皇万岁的潮声,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随即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一波叠着一波撞向城墙,又被弹回来,裹住天坛,在旷野里久久不散。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祭台叩首,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抱着孩子的妇人红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孩子的手背上,烫得孩子直咂嘴;还有刚从战场回来的士兵,甲胄上的锈迹还没磨掉,此刻挺直了脊梁,吼出的声线里带着金戈铁马的余威。
祭天礼毕,孙宇步下祭台,乘上六匹白马拉曳的玉辂。御道两侧的百姓齐刷刷跪伏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石板,能感觉到地气从石缝里钻出来,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有人偷偷抬眼,看见玉辂上的龙纹在阳光下闪着光,看见孙宇玄色的衮袍一角垂下来,被风轻轻吹着,像一片沉稳的云。人群里,一个须发如雪的老农颤巍巍地捧出半块麦饼,饼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是去年秋收的新粮,在大秦新政下,他头回能在仓里存下余粮,此刻高高举着,像托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太和殿前,须弥座上的九龙金椅正泛着冷光。椅背的龙纹张牙舞爪,龙鳞用赤金镶嵌,在日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似要挣开木料的束缚,腾云而去。孙宇在椅前站定,转身时,日光恰好漫过殿顶的藻井,那藻井是用万片琉璃拼的,此刻折射出七彩的光,落在冕旒的白玉珠串上,碎成星星点点,垂珠轻晃间,掩去了他眼底深浅难辨的光——有对过往的追忆,有对未来的笃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请宝玺!赞礼官的声音穿透编钟与鼓乐,清亮如钟。内侍捧着鎏金印匣趋步上阶,印匣上的龙纹与金椅上的龙纹遥遥相对,似在呼应。匣开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透出碧色温润,那玉质历经千年,摸上去却像凝了新露的月光,凉丝丝的,却又带着暖意。孙宇指尖触到玉玺的刹那,阶下百官轰然跪倒,吾皇万岁的声浪撞得殿梁嗡嗡作响,惊飞了铜鹤旁栖息的白鸽。鸽哨声清亮,与山呼的厚重交织着漫出宫墙,绕着紫禁城的角楼打了个转,往北平城的深处飞去。
孙宇落座金椅,冕旒的垂珠晃成一道朦胧的帘,将阶下万邦来朝的壁画与百官叩拜的身影都滤成虚影。他抬手示意平身,声音漫过殿宇的梁枋,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中:自今日起,承天景命,继往开来,当以黎民为念,以山河为鉴——兴农桑,则仓廪实;整吏治,则政风清;护疆土,则国祚安;安社稷,则天下宁......
九声礼炮再响时,阳光已铺满皇城。琉璃瓦在光里泛着孔雀蓝,金銮殿的梁柱被镀上金边,百官的朝服也浸在熔金般的光里,连空气都仿佛成了流动的金子。孙宇立于太和殿高台,望着满城的欢腾——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悠远的钟声,街上的百姓还在欢呼,孩子们举着纸糊的龙旗奔跑,笑声像银铃般脆响。他指尖轻叩栏杆,冕旒的玉珠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却遮不住指尖传来的温度——那是脚下土地的脉动,是千万人心中的热望,比任何山呼都更沉实,更滚烫。
夕阳西斜时,庆典的喧嚣渐次敛去。宫人们开始撤去仪仗,百姓们也三三两两地往家走,手里攥着庆典分发的糕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城墙上的龙旗仍在风里舒展,金鳞在晚霞中闪着最后的光。北平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从内城到外郭,一盏盏灯笼像星子落入人间,照亮了大秦的第一个夜晚。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叮铃叮铃的声里,似在低吟着一个王朝的新生,也在诉说着无数个即将到来的、需要细细打磨的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