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陈千语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启明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脸便秘的纠结表情。
起飞和降落?
离开和抵达?
这难道不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问题吗?
当飞机的起落架离开尚蜀机场跑道的那一刻?或者当它飞出尚蜀行政管辖空域的那一秒?
启明张了张嘴,那个标准答案就在嘴边,正准备脱口而出,却像是一块鱼刺般卡在了喉咙里。
等等。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试图构建那个画面。
什么叫做“离开行政区域”?
在地图上,确实有一条红色的虚线,将“尚蜀”和“周边”划分得清清楚楚。但在现实中呢?
难道地面上真的画着一条红线?
还是说,当你跨过某条看不见的线时,你的手机会“叮”的一声收到一条【欢迎离开尚蜀,祝您旅途愉快】的短信?
如果是靠短信来界定,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运营商的信号塔稍微延迟个两秒,你就还在尚蜀?
如果是靠界碑,那界碑和界碑之间的荒野呢?
看着启明那一脸陷入逻辑死循环的为难表情,陈千语满意地打了个响指,那清脆的声音瞬间打断了启明的胡思乱想。
“看来你意识到了。”
少女伸出手,在那座悬浮的微缩城市上方轻轻拂过,语气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深邃:
“所谓的城市,所谓的国家,甚至所谓的边界……本质上,都不过是人类共同编织出来的、庞大而精密的——虚构概念。”
“而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虚构之中。”
“这就是——【群体潜意识】的基础。”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原本精致写实的尚蜀全息投影,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层淡淡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半透明薄膜,像是一只倒扣的碗,凭空出现,将整个微缩城市严丝合缝地笼罩在内。
“看。”
陈千语指着那个光罩:
“在现实物理层面,尚蜀并没有这样一个如同游戏里空气墙或者结界一样的东西,把你关在里面,对吧?”
启明点了点头。确实,现实世界是连续的,并没有那种跨过去就会黑屏加载地图的空气墙。
“问题就在这里。”
陈千语的手指穿过那个光罩,轻轻拨弄着里面的高楼大厦:
“当你身处市中心,也就是这里的时候,你的大脑、你的认知、乃至周围所有人都会无比清晰地告诉你——‘我在尚蜀’。”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但是……”
她的手指缓缓向外移动,滑过了繁华的市区,滑过了郊区,滑过了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最终停在了一片荒芜的野地模型上。
“当你坐着飞机,或者开着车,一路向外狂奔的时候。”
“这地方到底有多大?它的边界究竟是一条线,还是一片模糊的过渡带?”
“那个让你从‘尚蜀人’变成‘外地人’的临界点,到底是哪一微秒?哪一毫米?”
陈千语转过头,那一双眸子在全息投影的蓝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
“你答不上来。”
“因为人类在虚构‘尚蜀’这个概念的时候,虽然在地图上画了线,但在潜意识的深处,并没有真正界定那个‘物理断层’。”
“你只知道你‘在’这里,但你永远无法精准地捕捉到你‘离开’的那一瞬间。”
“因为那条线,只存在于人们的‘认知’里,而不存在于‘物质’上。”
陈千语收回手,那个象征着“绝对边界”的光罩瞬间破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她看着启明那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耐心地等他消化了几秒钟。
随即,随手一挥。
“哗啦——”
空气中那座精妙绝伦的微缩城市,瞬间被打散成了无数纷飞的光点,如同绚烂的烟火过境,转眼便如烟散去,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同样的道理。”
少女的手指再次在虚空中轻点,新的光点像是听到了集结号的士兵,再一次疯狂涌动起来:
“人类不只是虚构了城市和边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因为恐惧、敬畏、或者希冀,人类还虚构了许许多多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比如,神话。比如,传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流光飞舞,在两人面前勾勒出了一幅幅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宏大画卷。
左边,是一只身披金甲、手持定海神针、桀骜不驯地踏碎凌霄的猴子;
右边,是一条盘踞在山岳之上、拥有九颗狰狞头颅、口中喷吐着毒雾的巨蛇;
而在中间,则是一位背生洁白双翼、头顶光环、手持烈焰长剑的神圣天使,它悬浮半空,悲悯地俯瞰着人间。
“很壮观,对吧?”
陈千语双手抱胸,目光扫过这些栩栩如生的光影,语气却冷静得像是在解剖一只青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东西仅仅存在于故事书、壁画、和人们的认知之中。在曾经那个物理规则严丝合缝的世界里,它们绝不可能诞生于现实。”
“别的不说。”
少女伸出修长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那个光影天使背后的翅膀,一脸嫌弃地吐槽道:
“就这鸟翅膀,要是真长在人身上,完全就是个美丽的废物。”
见启明投来疑惑的目光,陈千语立马开启了生物学讲师模式,指着天使的后背比划道:
“你看,这翅膀是接在肩胛骨上的吧?按照空气动力学,想要扇动这对翅膀产生足以托起一个成年男性的升力,他需要多大的肌肉力量?”
“为了附着这些肌肉,他的胸骨必须像鸟类一样极度前突,形成巨大的龙骨突。他的胸肌至少要隆起一米多高,甚至比他的头还要大三倍。”
“而且,为了减轻自重,他的骨骼必须是中空的。这意味着他的骨质酥脆得像饼干,别说拿剑砍人了,稍微剧烈一点的撞击就能让他粉碎性骨折。”
陈千语两手一摊:
“所以,如果还要保持这种符合人类审美的人形外观,这玩意儿在生物力学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悖论。真生出来,别说飞了,他连站都站不稳,只能趴在地上像个畸形的肉球一样喘气。”
启明听着这番硬核的科普,虽然觉得画风突变,但不得不承认逻辑满分。
物理规则是冰冷且公正的。
然而,他也听出了陈千语话语中的铺垫。
所有的“不可能”,都是为了引出那个转折。
果然。
陈千语眼中的数据流光缓缓黯淡下来,她收回手,看着那依然悬浮在空中的、完美无瑕的天使光影,那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落寞与苍凉。
“但是……”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很轻,却像是穿透了千年的岁月:
“自从那一天,宇宙……拒绝了我们。”
夜风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寒冷了。
“原本严丝合缝的物理铁律,在那一天出现了裂痕。现实与幻想的边界被打破了。”
“因为宇宙不再接纳我们,不再用那套冰冷的公式来约束我们……”
少女抬起头,看着那个天使,轻声说道:
“于是,那些原本只存在于群体潜意识里的、虚构的概念、信仰、恐惧……”
“它们顺着那些裂缝,流淌进了现实。”
“从那天起,这些绝无可能的不可能,就变成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