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罗令就到了田头。
稻苗倒了一片,黄得发白,像被火燎过。他蹲下,手指掐断一根茎,断口处泛着细小的白点,一碰就碎。他捻了捻,指尖留下点涩感。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二狗和赵晓曼一前一后走来。王二狗张了张嘴,没出声。赵晓曼看了眼田,眉头一拧。
“不是病。”罗令说,“是盐。”
王二狗猛地抬头:“盐?哪来的盐?”
罗令没答。他从兜里掏出一只小瓷碗,是昨夜从工坊带的。蹲下,挖了把土,加水搅匀,静置片刻,取上清液滴入碗中。再从衣袋摸出一小撮草木灰,撒进去。
水色慢慢泛蓝。
“盐渍伤根。”他说,“泡过种,再晾干,看不出来。长到第三天,水分一耗,盐析出来,根就死了。”
赵晓曼盯着那碗水,声音压低:“有人动了种子。”
罗令站起身,拍了拍手:“仓库钥匙,谁碰过?”
“就我。”王二狗声音有点发紧,“前天夜里巡山,顺路去看了眼。门锁着,我也没开仓,就……就绕了一圈。”
罗令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往村口走。
老槐树下有台旧监控,是去年装的,对着仓库后门。画面模糊,但能看清树影晃动。罗令把手机连上,调出前天夜里的记录。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七分,一个人影从山道下来,绕到仓库后窗,蹲了几分钟,又原路离开。
身形矮壮,走路有点跛。
王二狗站在边上,手插进裤兜,指节顶着布料,微微发颤。
“这手法。”罗令忽然开口,“像咱们村老辈人腌菜。盐水泡,阴干,再收坛。不光为了存,是为了验人——谁偷吃,舌头肿三天。”
王二狗喉咙动了一下。
没人再说话。赵晓曼把手机拿过去,把那段视频截了图,发到村民群。没配字,只发了。
中午,村委办公室挤满了人。几个老农围着那碗水看,有人伸手蘸了点尝,立刻皱眉吐出来。
“这土里长不出东西。”一个老人说,“祖上讲,盐地三年不收,得用猪血洗。”
“谁干的?”另一个问,“外人进不来仓。”
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转向王二狗。
他站在门边,头低着,手还在兜里,但肩膀已经绷紧。
没人骂他,可空气压得他抬不起头。
他猛地转身,冲了出去。
夜里,罗令在家院里劈柴。斧头落下,木头裂开,一声脆响。他停了手,抬头,看见王二狗站在院门外,没进来,也没说话。
罗令放下斧头,进屋,端了杯热水出来,放在门槛上。
王二狗站着不动。
“我弟。”他忽然开口,声音发抖,“欠了十八万。地下赌场,赵崇俨的人开的。”
罗令没应。
“他们说,只要我把种子换了,钱一笔勾销,还给我弟安排工作,送他去省城。”王二狗抬起头,眼眶发红,“我说我不干……可我看了账单,上面写着‘逾期不还将移交警方’。我弟才二十三……”
他嗓子哑了:“那天夜里,我拿了钥匙,泡了三斤稻种,盐水,泡了两个钟头。晾干,换进去。就……就这么干了。”
风从山口吹下来,吹得院角的陶轮吱呀响。
罗令进屋,从柜底拿出一只竹筒。黑褐色,表面有裂纹,筒身刻着三个字:守夜人。
他递过去。
王二狗接过,手指摸到那刻痕,突然一抖。
“你爷叫王守义。”罗令说,“八三年,县里有人来偷碑,他拦,被人用铁锹砍了右手食指。碑保住了,人躺了两个月。临走前,他把这筒里的训词磨了。”
王二狗低头看筒内,原本该有字的地方,一片光滑。
“原话是‘盗物者断指’。”罗令说,“他磨了,说:‘人能醒,比罚重要。’”
王二狗的手开始抖。
“你爷守了一辈子。”罗令声音不高,“你小时候,他还教我认山道上的暗记。哪条路通古井,哪条岔道埋着界石,他都记得。他说,守夜人不光守碑,守土,也守人心。”
王二狗突然蹲下,把竹筒往地上砸。
一声闷响,竹筒裂开,掉出一块小木片。木片上刻着王家族徽,一圈藤纹围着一只眼,下面一行小字:根在土中,心在光下。
他盯着那字,手抖得停不下来。
“我王二狗……”他声音发颤,“小时候偷过罗家地里的红薯,你爹没打我,给我烤了吃。你说,等我长大了,也能守点东西……”
他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我王二狗现在也是文化人!我天天夜里巡山!我……我怎么干出这种事!”
他抓起地上的木片,攥得死紧,指缝渗出血。
“我要去派出所。”他站起来,声音嘶哑,“我把录音笔交出去。”
罗令拦住他。
“你现在去,笔录一做,人就关了。”他说,“赵崇俨不会认,说你栽赃。你弟的债,照样压着。你一进去,巡逻队散了,山道没人守,他们随时能再动手。”
王二狗愣住。
“你得活着。”罗令看着他,“活着,把话说出去。”
“那……怎么办?”
罗令从地上捡起竹筒残片,递还给他:“筒碎了,誓还在。你不是贼,是醒过来的守夜人。”
第二天一早,直播又开了。
王二狗坐在镜头前,面前放着一支录音笔。他手上有伤,缠了布条,但坐得笔直。
“我叫王二狗。”他说,“青山村人,以前游手好闲,偷过石碑,蹲过派出所。去年,罗老师让我当巡逻队长,我说我也是文化人。”
他顿了顿,手指按在录音笔上。
“前天夜里,我进了种子仓库,把三斤稻种换了。用盐水泡过,晾干。是赵崇俨让我干的。他派人找我,说只要罗令的秧死了,村里没人信他,文化节就办不下去。”
弹幕一开始是空白。
几秒后,一条飘过:“狗子……”
又一条:“你说真的?”
王二狗按下播放键。
录音里,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罗令懂古法?古法早断了。他那套,不过是乡野迷信。只要苗死,城里人自然不信。”
是赵崇俨。
“他们还说,我弟的债,只要我照做,当场勾销。”王二狗关掉录音,抬头看镜头,“我错了。我不该信他。我毁了地,也差点毁了村。”
他站起来,把录音笔放在桌上:“我作证。只要你们还信我一句,我就站这儿,说到死。”
弹幕开始滚动。
“狗子挺住。”
“我们信你。”
“守夜人没倒。”
赵晓曼走进画面,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放在王二狗手边。
罗令站在镜头外,点了点头。
王二狗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手还在抖,但没放下。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伸手摸向后腰。
掏出一把短柄铁锹,是巡逻队配的。他站起来,把铁锹插在直播架旁。
“从今天起,我王二狗,夜里巡山,白天守田。”他说,“谁再动种子,先过我这关。”
他转身,对着罗令,抬手,行了个礼。
罗令没动,只是把手伸进衣袋,摸了摸那半块残玉。
玉面微凉。
他刚从梦里出来,梦见一片盐地,干裂,寸草不生。远处,有人在挖井,一锹一锹,挖得很深。
井底,有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