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的残影在意识边缘闪了一瞬,罗令猛地睁眼,胸口那股热流仍在起伏,像有东西在底下缓缓爬行。他没动,只是把手指贴在窗框上,借着木纹的震动判断方向。后山那片乱石区,离校舍直线不过三百米,可现在,那里已经不是梦里的祭祀场那么简单了。
刘德福的喇叭声还在村口回荡,人群越聚越多。照片的事已经传开,有人开始往校舍这边走,脚步杂乱,带着质问的意味。罗令收手,从抽屉里取出那张被他折过三次的照片,展开,对着光。
影子不对。左边石柱的投影偏东,右边却往西斜,同一时间,太阳不可能从两个方向照下来。他翻过照片背面,纸面粗糙,没有防潮标记——赵崇俨用的相机专用相纸,背面都有细小的银色编码,这种普通打印纸,根本经不起山里潮湿的天气。
他把照片塞进工装口袋,走出教室。
村口晒谷场已经围了半圈人。刘德福站在石碾子上,手里举着扩音喇叭,脸色涨红:“昨夜十一点,有人看见罗令往禁地走!他还偷偷拍了照,想毁证灭迹!”
罗令走到人群前,没说话,先掏出照片,高高举起。
“这张图,是拼的。”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你们看这两根石柱的影子,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除非那天太阳从两边照,不然这图不可能是真的。”
有人皱眉,往前凑了两步。
“再看背面。”罗令翻过照片,“赵专家带来的设备,用的都是特制相纸,防潮防折,背面有编码。这张纸,是镇上打印店最常见的那种,放两天就会发皱。你们谁去打印过,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场下静了几秒。
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我前天刚打过材料……确实是这样。”
刘德福脸色一变,立刻抢话:“那又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他是提前踩点,后来换人拍的!”
“我没去过那地方。”罗令盯着他,“我连那几根石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除非——有人进过我的梦。”
人群一静。
这话没法接。说他疯,他讲的是实证;说他清白,他又提了“梦”这种玄乎的事。正僵着,人群后头一阵骚动,王二狗挤了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包烟。
“我作证!”他声音粗,直接吼出来,“昨夜十一点,罗老师亲自来找我,说后山口可能有人乱动石头,让我蹲守,还塞我一包烟,让我看见动静就喊他!”
他把烟拍在石碾子上,包装都没拆。
“我二狗再混,也不至于替人作伪证!我昨夜就在坡下守着,打着手电来回走,谁要不信,去查脚印!罗老师压根就没往那边去!”
人群又是一阵低语。
有人记得王二狗这些年确实改了不少,直播卖山货、夜里巡村,连狗都养了两条。他以前偷石碑被抓现行,现在倒成了第一个站出来替罗令说话的人。
就在这时,拐杖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李国栋拄着老竹拐,慢慢走过来。他没看罗令,也没看刘德福,只站在石碾子前,抬头扫了一圈围在四周的村民。
“我凌晨三点起夜,看见二狗在后山坡下打手电。”他声音低,却压得住场,“罗令要是真去挖坟,会找个人专门守在路口?还是找二狗这种嘴快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刘德福脸上:“你喊喇叭的时候,敢说你亲眼看见他进去了?”
刘德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李国栋不再追问,只转身,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顿:“八百年前,罗家守地脉,赵家传歌谣,轮不到外人来定罪。现在有人拿一张假图就想压人,谁给的胆子?”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
罗令往前一步,没看刘德福,而是转向王二狗。
“从今天起,你就是文物巡逻队队长。”
王二狗一愣,眼睛瞪大:“我?”
“你祖上是古村守夜人,祠堂里挂着‘夜巡令’,你爹临终前还提过这事。”罗令看着他,“现在,这差事该你接了。”
王二狗张了张嘴,像是想笑,又像是不敢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旧胶靴,又抬头看了看罗令,忽然挺直了腰。
“成!我王二狗别的不行,看山认路还从没错过!”他一拍胸口,“从今往后,谁想半夜摸石头,先过我这关!”
有人小声嘀咕:“老王家当年确实管过夜巡……”
“那会儿村口每晚都有梆子声,听着就踏实。”
罗令没再说话,只是从工装内袋里取出一张手绘草图,展开一角,只露了后山区域的一小部分。他指着其中一条隐蔽山径,对王二狗说:“这条道,平时没人走,但昨晚有两双户外鞋的印子,鞋底带纵向沟槽,不是咱们村的。你带人盯住这几个入口,尤其是天黑后。”
王二狗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明白,我让狗先嗅一遍,留记号。”
“别硬碰。”罗令收起图,“他们要的是我进禁地的证据,我不去,他们就没法坐实。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追人,是守住消息——谁看见异常,只报不传。”
李国栋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忽然开口:“我屋后阁楼还有两面铜锣,老物件了,敲起来十里都听得见。要是真有动静,一声长,两声短,老规矩。”
王二狗咧嘴:“那我得学学暗号了。”
人群开始散开,议论声从质疑转为讨论。有人问巡逻怎么排班,有人提自家儿子闲着也能搭把手。罗令没再留,转身往校舍走。
赵晓曼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叠学生作业,目光扫过他。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用照片?”她问。
“他们要的不是证据,是逼我反应。”罗令摸了摸胸口,那股热流还在,节奏比刚才更稳了些,“我梦见的地方,他们拍得出来,说明他们也在找入口。但照片是假的,说明他们没进去过——他们在等我带路。”
她点头:“所以你让二狗守夜,不是防人,是防他们引你入局。”
“对。”他停顿一秒,“我现在看不见完整的梦了,但只要他们动,我还能感应到一点残影。刚才那火光,不是错觉。”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说,“他们以为我在找遗迹,其实我在等他们先动手。谁先暴露行踪,谁就输了。”
赵晓曼没再问,只是把作业本抱紧了些,转身回了教室。
罗令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眼后山方向。太阳已经偏西,山影压住那片乱石区,石柱静立,看不出异常。可他知道,那口祭井还在地下,梦里先民投入竹简的仪式,从未真正结束。
他伸手摸向旗杆底座的暗格,指尖触到一丝微潮。昨晚青光渗入的痕迹还在,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他收回手,掌心微颤。
不是梦断了,是路换了。以前是玉带他走,现在是他牵着路走。对方能伪造照片,说明他们掌握了某种信息源——但他还有最后一张牌没亮。
他转身走进教室,从书架底层取出那本旧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圆中三点的符号静静躺在纸上,像一只闭着的眼睛。
他合上本子,放进抽屉。
窗外,王二狗正牵着两条狗往村后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他的脚步很稳,鞋底踩在泥地上,留下清晰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