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道理足以动人,那当君王耳闻百姓在天灾人祸中倒卧荒野、气息微弱的呻吟,又怎会袖手旁观?”
“还有那日复一日被欺凌、被饿殍、被折磨的万千生灵,所发出的低泣与悲鸣……”
“这些声音,哪一声不比相夫氏口中那套‘兼爱’‘非攻’更直击人心?”
“可连这亿万苦难之声都无法唤醒君王的良知,无法止息战火,无法换来一丝仁政。”
“如今相夫氏却指望靠几句劝说,就能让权贵放下屠刀、施恩于民,岂不可笑至极?”
相里季语锋犀利,毫不掩饰对相夫氏做法的不屑。
毕竟,空谈救不了受苦的人,也换不来真正的和平。
话出口后,他略一停顿,心中微微一动:相夫氏终究也是墨家一脉,刚才那番话,未免说得太重了些。
相里季稍作停顿,又缓缓说道:“虽说相夫氏这一支的墨者多以言辞为主,看似不涉实务,但他们实则是三派之中最牵挂百姓疾苦的一脉。”
“他们之所以不愿动用武力,正是出于对战火一旦燃起,无论胜负如何,最终受苦的总是平民百姓的深切忧虑。”
“正因如此,他们坚持用道理劝说诸侯,希望通过辩论与沟通化解纷争,避免刀兵之祸降临于黎民身上。”
台下的太子扶苏以及新招入的民间匠人听到此处,纷纷颔首默许,心中也对相夫氏一脉有了初步的认知。
简要讲述完相夫氏后,相里季继续道:“至于邓陵氏之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楚地墨派,同样反对列国之间的征伐吞并,信奉‘兼爱’与‘非攻’的理念。”
“但他们践行这一理念的方式,并非空谈,而是以墨侠的身份亲身介入,阻止那些不义之战的发生。”
“然而自吴起离世之后,邓陵氏受到重创,其行事风格也随之悄然变化。”
“或许他们已意识到,如今的力量再也无法像当年墨子在世时那般,凭一己之力扭转大国之间的战局。”
“于是他们将目光转向了更基层的世间百态,游走于各国城乡之间,在权贵与庶民之间主持公道,扞卫普通人的权益。”
与仅止于口舌之辩的相夫氏不同,邓陵氏始终以实际行动践行着墨家的理想。
更难得的是,他们并不拘泥成法,反而极富应变之智。
当实力足以干预国与国之间的冲突时,他们便会挺身而出,制止大规模的侵略战争;
而当力量不足以撼动大局时,他们便转而关注地方上的冤屈不平,处理权贵欺压百姓之事。
譬如某地传出有官宦豪强横行乡里、残害良民的消息,邓陵氏之人便会千里跋涉前往查证。
一旦确认事实属实,便会依其所犯罪行的轻重,决定惩治手段——或暗中惩戒,痛打一顿以示警告;或断然出手,取其性命以绝后患。
此举既是为了替被压迫的百姓讨回公道,出一口积怨之气,铲除一方祸患;
也是为了震慑当地权贵:若再肆意妄为,必遭报复。
这种做法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某些豪强的暴行,使他们在行事时有所顾忌。
毕竟邓陵氏的门徒行踪不定,出手之后便即刻隐退,难以追踪。
即便受害的贵族想要寻仇,往往也无从下手。
更何况天下割据,今日被诛杀的高官也许在本国权势显赫,可邓陵氏早已潜入他国。
难道还能越境追杀不成?
这显然是办不到的。
甚至有些敌国的贵族听闻自家对手遭了报应,说不定还会暗中庇护这些行侠者,乐见其成。
更重要的是,邓陵氏并非孤胆之士,而是一个持续有人加入的团体。
只要人心尚存正义,就会不断有新人补入其中。
除非有人能将整个组织连根拔起,彻底断绝其传承,否则这个群体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若让邓陵氏的墨者中逃过一人,那些作威作福的贵族公卿,夜里怕是连安稳觉都睡不成,得睁着一只眼过夜了。
常言道:“贼可千日做,防贼难千日。”
邓陵氏的墨者能隐忍多年,只为等一个出手的机会;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真能日日警惕、毫不松懈地防上十年百年吗?
显然做不到!
正因如此,只要这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贵族稍有疏忽,便可能被邓陵氏的墨者抓住破绽,一击毙命。
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惧生死——为了替平民讨回公道,甘愿以命换命,刺杀权贵也在所不惜。
所以哪怕嘴上骂他们为“乱党”、“狂徒”,那些贵族心底实则惶恐至极。
毕竟,对方藏于暗处,行踪莫测,无亲无眷,毫无破绽,偏偏又视死如归,临死还要拉你垫背!
这样的人,岂止令人头疼,简直是达官显贵们最惧怕的存在,称其为克星也不为过。
不仅如此,一旦听闻世间有贤人蒙冤,或圣者受辱,邓陵氏的墨者便会主动现身,誓死护卫。
哪怕为此献出性命,也毫无怨悔。
正因这一桩桩义举,天下百姓敬称他们为“墨侠”。
“最后,是我相里氏之墨。”
“我们坚信,唯有天下归一,四海升平,百姓才能彻底摆脱战祸之苦。”
“也只有统一天下,黎民才有望过上安定富足、无忧无虑的日子。”
“正因如此,我相里氏之墨选择辅佐最有希望完成此大业的秦国。”
“相较于相夫氏与邓陵氏,我派更擅器物制造,精于巧技。”
“上可为秦军打造征战六国的兵器战具,下可为农夫织妇设计耕织之器。”
“凡秦所需,民所求,我等皆可研创而成。”
“且我派乃墨子技艺传承最广的一支,承其遗志,继其绝学。”
相里季一番话,将墨家三分的缘由与三派的不同娓娓道来。
太子扶苏与新召入的民间匠人听罢,对墨家的整体脉络也有了初步认知。
此时,在齐地修行的相夫氏墨者,听到天幕中相里季说他们只会空谈,顿时按捺不住,纷纷驳斥:
“言语怎会无用?”
“若言语无用,当年楚王为何会收兵罢战,放弃伐宋?”
原来早年楚惠王意图攻宋,墨子得知后,昼夜不息跋涉十日,赶至郢都,面见楚王,力劝止战。
他直言道:
“楚地五千里,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宋国不过五百里,土地贫瘠,资源匮乏。
大王已有华车宝马,何故还要贪图别人那辆破车?”
楚王虽觉其言有理,但心中仍存扩张之念,欲效仿先祖楚庄王,重振霸业,因而迟疑片刻,仍不愿退兵。
墨子见劝说无效,便提出与楚国名匠公输班较量攻守之术。
两人以腰带为城,木片为械,一攻一守,连演九阵,结果皆是墨子化解攻势,稳守不败。
即便如此,楚王仍未打消征伐之意,竟动起杀心,想将墨子扣押甚至杀害,以为如此便可无人再助宋国。
墨子却神色不动,淡然道:
“我早已将守城之法传授弟子,此刻他们已在宋城之上布防待敌。
纵然杀了我,你们也休想轻易攻下。”
楚王闻言,终知无法得逞,只得作罢。
一场血雨腥风,就这样被一人一言化解。
墨子未动一刀一卒,仅凭口舌与智谋,便救万民于战火之中。
正因古时有墨子凭三寸不烂之舌,便止住一场战火的先例在前,
相夫氏一脉的墨者始终坚信:无需刀兵相见,单靠言辞与道义,同样能令诸侯罢战、息兵安民、共谋太平。
他们未能以言辞打动君主,使其弃战求和,并非因为道理本身无用,
而是他们自身才力不足罢了!
同样的说辞,同样的方式,墨子出面便能成功,换作他们却处处碰壁。
这难道说明方法不对吗?
显然不是。
若方法并无差错,那问题出在何处?
自然是在于他们这些后学弟子身上了。
他们的论辩功夫远逊于先师墨子,才致使无法以理服人,劝各国君主放下干戈、走向和平。
倘若他们真有墨子那样的雄辩之才,又何愁不能单凭言语阐明大义,实现“兼爱”“非攻”的理想?
归根结底,他们所走的道路没有错——以言传道,以理化世,正是践行墨家宗旨的正途。
错的,只是他们这一支门人未能承其精髓、光耀门楣罢了。
因此当看到天幕中的“相里季”指责他们空谈误事时,相夫氏子弟无不愤然不平。
若非无法与那天幕对话,早已有人起身驳斥,要与那影中之人当面对质。
或许在制造器物、精研巧术上,他们比不上相里氏一门的墨者;
但若论唇枪舌剑、析理明义,相里氏之人纵是快马加鞭,也追不上他们相夫氏的辩才。
昔年墨家三分,各有所承:相夫氏得其辩,邓陵氏得其勇,相里氏得其技。
正因如此,相夫氏弟子素有“墨辩”之称,专精论道之术;
邓陵氏则以武行侠,扶弱锄强,世人称之为“墨侠”;
而相里氏专攻器械工艺,精于营造,故称“墨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