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初学之人只需掌握这些固定且含义明确的符号,便能迅速领会文章的停顿与脉络,大大减轻辨析经义、理解文意的难度。
这在扶苏看来,实乃推动文教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长期以来,这类符号始终散乱不成形,既无统一标准,也未形成体系,各地随性而用,全凭师承习惯。
此前还暗自嘀咕不必事事效仿天幕中那位太子的大秦君臣们,此刻却又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确实得向他学。
譬如编纂一部《七国文字通译》——这个念头悄然浮现在众人脑海。
虽说朝廷已有旨意,要废除秦与六国旧有的文字,另创一种全新的、通行天下的统一书体。
可这种新字体并非朝夕之间就能成型。
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完成,谁也说不准。
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五年都不稀奇。
更何况,即便朝廷明令禁止,那些心怀故国、图谋复辟的六国残余势力,也不会轻易抛弃祖宗传下的文字。
他们私下行文往来,必仍以旧字相授,暗中联络更离不开熟悉的笔迹。
在彻底肃清这些隐患之前,大秦的官吏若对六国文字一无所知,岂非自陷被动?
倘若某日截获敌情密信,却因看不懂上面的古体异文而贻误战机,致使奸佞逃脱——这样的耻辱一旦传开,岂不让天下人嗤笑?
因而,提前编一本《七国文字通译》,让现任和未来的官员、读书人通晓七国不同写法,做到心中有数,手中有据,实为未雨绸缪之举。
除此之外,太子所提的另一件事也同样紧要:建立一套标准划一、逻辑严密、易于掌握的句读体系。
毕竟,学子初习经典时面对断句之难,许多大臣自己年轻时尝过苦头,如今眼见儿孙辈也在为此挣扎。
倘若今后每篇文章都配有含义确切、形式固定的符号指引,学生只消记住几十个常用标记的意义,便可独立判读句读,自行领悟文义。
哪怕家中子弟天资平平,记不住几个复杂道理,但这几十个符号总该背得下来。
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怕是读书之路难行,不如转而去练刀剑弓马,沙场立功反倒更为实际。
想到此处,始皇嬴政缓缓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左丞相隗状。
隗状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恭敬启奏:
“臣将在创制新体字之前,先行主持编修《七国文字通译》一书。”
“同时,拟定一套与新字体配套的句读符号,力求系统完备、全国通用。”
“无论是新文字还是标点体系,臣皆秉持结构简明、形象直观、便于记忆、利于书写的原则,务求实用易行。”
这番应答,立刻让秦始皇嬴政露出赞许之色,轻轻颔首。
左丞相隗状果然值得倚重!
而隗状在回话完毕后,便侧过身来,含笑望向张苍,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期许,仿佛在打量一位即将挑起重担的后起之秀。
毕竟,无论是创制一种通行天下的新字体,还是编纂一部《七国文字通译》,又或是建立一整套与之配套、系统完整、规范统一的标点体系——这些事,自然不可能由他这位堂堂左丞相亲力亲为。
身为百官之首,每日政务如山,哪有闲暇逐字推敲、伏案书写?他只需把握方向,偶尔过问进展,再适时为执行之人扫清障碍即可。
至于具体事务,自然要交由得力下属去办。
而眼下这个人,显然就是眼前的张苍。
感受到上司投来的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张苍心头微微一紧。
他知道,这份信任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
每一项任务单拎出来,都堪称浩大工程;如今三事并行,时间紧迫,仅靠一人之力断然难以完成。
若想按时交差,恐怕得想办法调动资源,借势而行。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不由得飘向殿中那些来自诸子百家的博士们。
这些人,饱读诗书,各有所长,正是现成的人才库。
只要略施手段,巧妙引导,未必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
张苍心中盘算已定,面上不动声色,只沉吟片刻,便上前一步说道:“臣已明白太子之意,回去之后,便会依照殿下所提思路,着手拟定一套系统化、规范化且全国通用的句读符号。”
“初稿完成后,先呈请殿下审阅。
若有不妥之处,臣再依您的意见反复修订,务求尽善尽美。”
太子扶苏听罢,微微点头,神色满意。
随即语气一转,又道:“制定符号本身,尚属技术之务。
真正关键的,在于如何运用这些符号,对文章语句进行恰当断读。”
“这种断读,不应只是依循古法,更要结合当下理解,乃至符合孤与大秦治国所需。
这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张苍眉间微皱,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并未完全领会其意。
太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迟疑,便提起笔,在墙上缓缓写下一行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随后问道:“此句出自《论语·泰伯》,你可知当如何断句?”
张苍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作为儒门出身之人,他对《论语》早已烂熟于心,几乎能闭目背诵。
当年师从荀子时,老师曾逐章逐句讲解此书,连一个虚词的用法都不曾放过。
因此,对于这句话该如何断开,他自认毫无疑问。
可太子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反问了一句:“那么,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法,是谁定的?”
“又是谁教你的?”
张苍一怔,迟疑答道:“是……我的老师荀子所授。”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仿佛脚下踏进了一片暗流涌动的水域,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
太子并未停下,继续追问:“那你老师的老师,又是谁教的呢?”
“那位前辈,可曾亲耳听过孔夫子讲学?”
“倘若真是如此,那当年孔子亲授的弟子,又怎能确凿无疑地证明,孔子确实是以这种方式教导他们断句的呢?”
“可有什么确凿无疑的凭据,能说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的读法,的确出自孔子之口?”
“若传授你师荀子此句断法之人,并非孔子亲传弟子,”
“那荀子又凭什么断定,这种断句便是正确的,真是孔子本意?”
“再退一步,即便那位传道者真是孔子门下亲传弟子,”
“倘若他拿不出任何明白无误的证据,来证明孔子确曾如此断句,”
“那即便是亲传弟子,又有何资格断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就该断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在扶苏一连串步步紧逼的质问之下,张苍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眼神微乱,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
因为他根本无法确认,当年指点荀子的那个老师,是否真的与孔子有过直接师承。
即便那人果真是孔子传人,他也无法确定,那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法,是否真为孔子亲口所授。
更进一步说,纵然孔子当年确是这般教导,可如今距其在世已逾二百年。
时光流转,典籍散佚,谁又能拿出铁证,证明孔子当初念诵此句时,确是如此停顿、如此理解?
这些年来,他遍览儒家经义,却从未听闻有谁掌握过此类确证。
然而这些疑点,其实尚非最要紧之处。
真正令他心神不宁的,是他已隐约察觉到扶苏接下来要讲的话,可能掀起怎样的波澜。
更要紧的是,一旦那些话流传出去——
只怕整个儒门都将为之震动,甚至分裂争执,也未必不会发生!
这才是他内心惊惶的根源。
而此刻的太子扶苏,却似浑然未觉张苍神色异样,依旧缓缓抬手,在墙面上逐字写下:
“若你师荀子,或其余儒门中人,皆无法出示确凿证据,”
“证明当年孔子确实主张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那么孤能否如此断句?”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
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
可使知之。”
扶苏一边说着,一边依照不同的语意与节奏,在墙上写下种种不同的断句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