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静默后,始皇方才缓缓开口:“凡有意参与创制新文字、拟定天下礼法者,”
“待天幕演示完毕,可往左右丞相处听命差遣。”
群臣齐声领命:“臣等,遵旨!”
众人起身之际,彼此对视的眼神却如刀锋相撞,暗流涌动,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相较之下,咸阳宫中虽有纷争,终究尚存几分为国效力的热忱;
而远在各地的六国旧贵族,反应则更为激烈,几近失控。
“暴君之嗣!尔父子覆我社稷,今竟还要毁我文字、乱我祖制,我诅汝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始作俑者,必遭天谴!”
“今日尔废我故国之文、篡我风俗之本,他年自有他人覆尔秦室文字、荡尔秦地伦常!”
“暴政虐民,悖逆天道,岂能长久?亡国之兆已现矣!”
各地残存的六国遗贵遥望天幕中的太子扶苏,咬牙切齿,破口痛骂。
在他们眼中,扶苏所推行的新文字与礼俗改革,无异于斩断故国血脉的根本之举。
一旦本国文字湮灭,传统风俗被替,再过数十年,百姓还有谁会记得曾经的宗庙与山河?
那不只是文化的更替,更是故国魂灵的彻底消亡。
倘若百姓连自己故国的文字、习俗、人伦纲常都渐渐淡忘,甚至被外来的东西取而代之,那么就算将来有人站出来号召他们为旧日山河反抗秦国,又有多少人会真心响应、愿意追随呢?
若连这些心怀故土的旧贵族也终将离世,那还有谁会记得他们祖先曾经的荣光与辉煌?
如果说秦灭六国,是从肉体上斩断了各国的命脉,
那么如今推行的“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以及统一度量衡与货币,则是在精神根脉上一步步抹去旧日痕迹!
这不只是征服土地,更是要彻底瓦解六国残存的认同与念想。
正因如此,那些出身旧族的贵族才会怒火中烧,难以遏制。
然而,相较于这些愤懑难平的旧贵族,原属六国的普通百姓却显得平静得多,甚至有些漠然。
其一,是因为大多数人眼下更关心的是太子扶苏所推广的那一项项实用器具——踏碓、磨盘、水碾……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们的日子。
比起天幕中传来那些深奥宏大的理念,黔首们更在意眼前的炊烟能否升起,一家老小能不能吃上一顿白面蒸饼。
那天幕上的言语虽响亮,可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听个热闹,真正懂的并不多。
他们只晓得:只要把磨盘做好,或许今晚就能像太子所说的那样,吃上香喷喷的面条了。
其二,“书同文、车同轨”这类政令,听起来威严浩大,可跟他们这些泥腿子又有什么关系?
莫非他们从前真能识得各国繁杂的文字?莫非家家户户都有马车可乘?
所谓的文字统一、礼仪划一,真正牵动利益的是那些读书的士人、富有的豪族,还有昔日掌权的贵族阶层,而非每日为生计奔忙的升斗小民。
因此,大多数百姓的态度不过是:一边低头捣谷推磨,一边半信半疑地听着天幕里的声音,似懂非懂,也不深究。
此刻,太子扶苏在得到父王默许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和笑意。
父王与朝中重臣致力于疆域的一统,扫平诸侯,奠定版图;
而他与自己的属官,则要先行一步,在文字、文化、货币、度量、伦理等方面铺路奠基。
父子同心,遥相呼应,共同构筑一个前所未见的大一统格局。
站在一旁的张苍仍处于震撼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方才太子那一番关于“大一统”的论述,不仅震动了秦王嬴政,也同样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志向。
人生在世,凡有抱负之人,谁不渴望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照亮后人之路?
至于疆域一统,若非将来太子登基之时天下尚未归一,否则这份功业已基本由先辈完成,难有施展空间。
但其余诸项——文字之统一、文化之整合、币制之规范、尺度之齐一、道德风俗之归同,却是全新的天地。
而这些重任,秦王竟悉数交付于太子扶苏手中。
身为太子属臣,又是礼部尚书,主管教化之事,这样的千载机缘,他又岂能置身事外?
只要有才干,便必然会被委以重任——事实也正是如此。
就在获得秦王首肯之后,扶苏的目光缓缓转向张苍,又望向礼部教室之内,那些尚在习字诵读的年轻学子们。
片刻沉吟,他陷入思索:倘若自己并无过目不忘之能,普通人该如何才能更快掌握学问,迅速成才?
众人见状,皆静默不语,不敢打扰这位太子的思绪。
良久,扶苏睁开双眼,目光清明,轻唤一声:“张卿。”
张苍顿时惊醒,急忙拱手:“臣在!”
太子扶苏轻轻颔首,继续说道:“其一,教育司内的学子们,并不必强求每个人都精通七国文字的认读与书写。”
“只需在求学期间,熟练掌握秦文的识读与书写,再另选六国之中任意一国的文字,做到通晓其形、明其义即可。”
“但需注意,不能所有学生都集中于某一国文字的学习。
六国文字应各有部分学子分头修习,保持均衡。”
“譬如眼下教育司共有五十六名学子,那选择学习赵地文字者,最多不得超过十人。”
“若有第十一人欲习赵文,则应引导其转而研习燕地文字。”
“务使其余六国文字,每一种都有约六分之一的学子承担研习之责。”
“倘若其中有天资出众之士,在扎实掌握秦文及另一国文字之余,仍对第三国文字抱有浓厚兴趣。”
“只要不影响本业,亦可允许其自由旁听,深入学习第三种文字。”
“此外,张卿还需着手物色人手,编纂一部《七国文字通译》。
将同一字在七国中的不同写法逐一对照,清晰罗列。”
“待此书成稿之后,凡教育司学子,毕业离司前皆须亲手抄录一部,随身携带。”
“如此一来,纵使其未尽通七国文字,只要熟稔本国秦文,又掌握一门他国文字,再辅以《七国文字通译》为参照。”
“便能依书中比对,逐步辨识乃至书写未曾亲学的他国字体。”
这便是扶苏所思得的第一条节省学业时长之策。
既然所学繁重,不妨删繁就简,去其冗余。
寻常学子若日后不赴六国之地任职或定居,又何须耗费心力去通晓六国之文?
从实际用途来看,实无必要。
即便学成,将来能用上的机会也寥寥无几,徒然虚掷宝贵光阴。
正因虑及他们未来或有出仕他国之可能,扶苏才令每人择一国文字专修。
如此,一旦被派往曾研习过文字的国度,不至于面对文书茫然不解、寸步难行。
同时,他也并未彻底关闭通向更广学问的大门。
若有人真心向往,且才力足以支撑,自可在不荒本业的前提下,继续涉猎第三国文字。
更有甚者,天赋卓绝、勤勉不懈之人,哪怕攻第四、第五国文字,乃至贯通七国,亦不加阻拦。
即便在教育司期间无法尽数学完诸国文字,
扶苏亦命张苍主持编撰《七国文字通译》,并要求每位学子在结业前亲自誊写一部带离学府。
往后岁月里,即便脱离师门,只要有此书在侧,仍可自行摸索,磕磕绊绊地补全所缺。
归根结底,扶苏此举,是将原本追求人人通晓七国文字的“全能型”培养模式,
转变为以掌握两国文字为核心的“专精型”路径。
既为众人夯实了基础,又为少数英才保留了通往巅峰的可能性。
张苍微微颔首,神情肃然地回应道:“臣已明白,回去便立即着手编写《七国文字通译》一书。”
太子扶苏所提出的办法,实际上是将秦国文字定为学子必修之学,同时要求他们在其余六国文字中任选其一掌握。
至于其他各国的文字,则暂且搁置,不做硬性要求。
如此一来,学子只需精通本国文字,并再通晓一国文字即可,不必逐一攻破七国文字,学习负担自然大大减轻。
预计快则一年,慢则两年光景,大多数学子便能掌握两种文字的基本识读与书写。
而待《七国文字通译》成书之后,日后若有志于深入研习他国文字者,也可凭借此书自行参详、自学成才。
正因如此,这部《七国文字通译》的编纂工作就必须格外严谨、细致入微。
毕竟它将来是供天下后学自修所用,一旦出现疏漏讹误,非但无助于学习,反而可能误导后人,遗患无穷。
想到此处,张苍心中暗暗盘算:是否该去老师门下再请几位同门师兄弟出山,或寻些熟谙古文的儒生相助?毕竟要贯通七国文字,工程浩大,绝非一人之力可轻易完成。
纵使他自己拼尽全力,终有一日能够完稿,所需时日也必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