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深处的密室里,烛火如豆,将苏菱微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
她纤长的手指在一卷卷由东厂移交的残档上掠过,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纸张,触及那些被尘封的血腥与阴谋。
突然,她的指尖骤然僵住,停在一页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商路图上。
这不是一页普通的图。
图上用朱砂勾勒的线条,蜿蜒曲折,正是她幼年时,母亲手把手教她习读《齐民要术》时,悄悄夹藏在书页中的那一块残片。
她曾以为是母亲随手记下的某个药材产地,如今看来,却是别有洞天。
图上清晰标注的“榆关—西岭—幽州”三地连线,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记忆的混沌。
这条路线,与她从长公主那批注过的旧书中看到的“北疆军报伪死士伪造路线”,竟是分毫不差地重合!
一股寒气从苏菱微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想起,父亲苏慎言当年掌管的,正是户部下辖的边贸清吏司!
而母亲离奇身死的那个雨夜,苏府别院燃起了一场蹊奇大火,烧毁的,恰恰是父亲存放所有往来账册的书房!
她缓缓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冰冷的痛楚让她愈发清醒。
过去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了一副血淋淋的真相。
“不是意外……”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如同鬼魅的低语,“是灭口。”
第二日,苏菱微面色如常,仿佛昨夜的惊天发现只是一场梦。
她不动声色地召来心腹,精通丹青的绣坊掌事赵绣娘。
没有过多的解释,她只平静地描述了一个场景。
“画一幅《母女别离图》。”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背景是冷雨中的苏府偏门,一个妇人倒在血泊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女正扑向她。关键是,画里要有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正弯腰抱起那女孩,转身离去,只留一个背影。”
赵绣娘心中一凛,不敢多问,只将主子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下。
画成之后,苏菱微又召来另一人——京中有名的民间说书人,崔九娘。
她将画卷展示给崔九娘,命她以此为题,编一出新的鼓词,曲名《三更断肠曲》。
“词不必华丽,但一定要有一句,”苏菱微指着画中那个素衣女子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叮嘱,“‘靛裙娘子抱我走,一声阿菱泪湿袖’。”
崔九娘何等玲珑心思,一听“阿菱”二字,再看苏菱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明白了什么,背上冷汗涔涔。
她不敢怠慢,连夜谱写新词。
不出两日,一曲悲戚婉转的《三更断肠曲》,便由街头巷尾的卖唱艺人,传遍了贵妃娘娘时常驾临的慈恩坊一带。
那如泣如诉的唱腔,引得无数妇人闻之落泪。
诱饵已撒下,只待鱼儿上钩。
又过了三日,掌管宫中消息的周尚宫前来密报。
“娘娘,您让盯着的人有动静了。”周尚宫压低了声音,“桑夫人,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女官,这三日竟三次微服出宫,每次都去了慈恩坊的‘静心茶肆’。巧的是,那茶肆每日下午,都有艺人演唱《三更断肠曲》。每次曲子一唱到那句‘靛裙娘子抱我走’,桑夫人便会提前离席,面色……很不好看。”
周尚宫顿了顿,呈上一方素白的手帕:“这是奴婢命人从茶肆小二那儿买通拿到的,是桑夫人落下的。您看这帕角。”
苏菱微接过手帕,只见那洁白的帕角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蓝色指痕,仿佛是被什么人紧紧攥过,那蓝色的汁液几乎要浸透出来。
是蓝靛,染制衣物用的蓝靛。
苏菱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养我三年,教我识字,教我走路,甚至教我如何在这宫里活下去。她以为时间能抹去一切,却不知,我从没忘记过她身上那股独特的熏香——苦艾混着蓝靛草的味道。”
一声冷笑逸出唇边,带着彻骨的寒意。
“传令陈五郎,率暗卫一队,今夜就埋伏在琼华殿西侧的偏阁。另外,”她对身边的小宫女吩咐道,“把赵绣娘画的那幅《母女别离图》,挂在偏阁的窗前,让风吹着,能时时晃动。”
是夜,天幕如泼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向琉璃瓦,电闪雷鸣,仿佛要将整座皇城撕裂。
琼华殿偏阁内,一灯如豆,窗前悬挂的《母女别离图》在狂风的吹拂下,如同招魂幡一般来回飘荡。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借着雷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偏阁。
那人径直走向画卷,身形在摇曳的烛光下微微颤抖。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哆嗦,轻轻抚上画中那个扑向母亲的幼女面庞。
“阿菱……我的阿菱……娘的好孩儿……”
沙哑的、压抑了十几年的呜咽声从她喉间溢出,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迹。
她看着画中倒地的妇人,
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正欲举火,将这幅承载着罪孽与记忆的画卷付之一炬——
“唰!”
四周灯火骤亮!
数十支火把瞬间点燃,将小小的偏阁照如白昼。
陈五郎带着一众身着玄衣的暗卫,手持出鞘的利刃,如铁桶般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被围在中央的,正是桑夫人。
面对这天罗地网,她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火折子,甚至没有试图逃跑或者反抗。
她只是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从暗处缓缓走出的苏菱微,嘴角竟噙着一抹诡异的冷笑。
“你以为这是你设的局?”她的声音在雷声的间隙中显得异常清晰,“惠妃娘娘,你太小看我了。当年我把你从尸堆里抱出来的那一刻,就亲手为你我……写下了这一折戏。”
阴森的审讯室内,再无伪装。
桑夫人头上的银簪被粗暴地拔下,一头青丝散落,露出了鬓边一道狰狞的旧疤——那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人才会留下的箭伤。
她平静地承认了一切:“没错,你母亲是我毒杀的。”
苏菱微的瞳孔狠狠一缩。
“她千不该万不该,”桑夫人的语气没有一丝忏悔,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酷,“不该在深夜整理旧物时,发现了藏在织机底下的那本‘以粮易铁’的走私账册。”
“所以你就杀了她,烧了账册,再把我从火场里带走,把我养成你安插在宫里的一枚棋子?”苏菱微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桑夫人答得干脆利落,随即,她话锋一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直刺苏菱微心底最深处,“那你呢?你处心积虑地查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想过,若你的生母当真清白无辜,为何权倾朝野的苏家,十几年来从未真正追查过她的死因?”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菱微的心上。
这正是她一直以来刻意回避,却又无法忽视的巨大疑窦!
窗外的雨势渐渐停歇,可审讯室内的空气却比暴雨之夜更加凝滞,更加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乾清宫深处,大周天子萧玦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一份已经泛黄的旧年御医记录。
灯火下,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仿佛带着当年的惊惶与无助。
“惠妃生母,苏门沈氏,临终前神志不清,口中反复呼喊:‘桑姐姐……救我……’”
审讯室内,桑夫人被重新锁上镣铐,押入天牢最深处。
从那一刻起,无论面对何种讯问,她都闭口不言,仿佛变成了一尊重默的石像。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令人费解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她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一个等待着某个约定时刻到来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