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刮过冷宫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林昭容被带走的那一夜,一道圣谕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苏菱微从这片绝望之地拎起,却又将她投入了另一座更为精致的囚笼。
传旨的内侍官靴踩在积雪上,悄然无声,仿佛鬼魅。
他身后跟着两列宫人,他们手中捧着的,是崭新的被褥、熏香与炭火。
圣谕很简单:“苏氏暂居漱玉轩偏殿,饮食起居,由尚宫局周尚宫亲理。”
漱玉轩,那是距离皇帝寝宫乾元殿不过一墙之隔的地方。
明为优待,实为软禁。
周尚宫亲自将那枚小巧的铜铃递还到她手中,神色复杂地低声道:“才人,圣心难测,万事……小心。”
苏菱微接过那枚冰冷的铜铃,指尖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她当然知道,这位九五之尊,既忌惮她这把出鞘见血的利刃,又舍不得她这颗能搅动棋局的棋子。
他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便是要时时刻刻盯着她,用着她,也防着她。
她早料到了。
待众人退下,偌大的偏殿只剩下她和阿丑。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与殿外的风雪凛冽恍若两个世界。
阿丑担忧地看着她:“主子,陛下这是……”
“是好事。”苏菱微打断她,眸光落在手中的铜铃上,声音压得极低,“风,已经起了。”
她示意阿丑关紧殿门,而后熟练地用一根发簪撬开铜铃底部的暗扣。
铃舌应声脱落,露出了中空的管身。
她轻轻一倒,一张被卷成细棍的极薄油纸滚落掌心。
展开油纸,上面只有三个墨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查东宫。”
这是陈五郎的字迹。
那位仍在北疆潜伏的废妃族人,竟借着宫中守夜换防的混乱,将指令悄无声息地传递到了她的手上。
东宫……太子萧昭郎。
苏菱微的指尖微微收紧,油纸在她掌心化作齑粉。
她明白,不能再等了。
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宫墙铁幕,已经出现了一道最致命的裂痕。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苏菱微便以“感念圣恩,愿为陛下调理圣体”为由,求见周尚宫。
她递上了一道亲手写下的新药方。
“陛下龙体劳乏,旧咳不愈,恐是肺燥之症。此方以紫菀、款冬花为主,润肺下气,辅以甘草霜与蜜炙百部清热化痰,温而不燥,或可一试。”她的声音柔和而恭敬,听不出半点锋芒。
周尚宫接过药笺,见上面的药材皆是寻常温补之物,并无半分凶险,这才稍稍安心。
她未曾察觉,在药笺的背面,几行用干透的米浆写下的暗语,在炭火的微光下几不可见——“东宫乳母姓王,壬午年曾掌浣衣局灶房。”
“有劳尚宫代为呈禀。”苏菱微微微垂首。
随后,她又看向身后的孙宝儿,这是她从冷宫带出来的另一个心腹丫头,手脚麻利,心思缜密。
“宝儿,你跟着去尚药局,务必亲眼看着此方熬制,不可假手于人。药成之后,用此印封罐。”
她递过去一枚小小的火漆印,上面刻着三个字:冷宫苏。
这印记,既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挑衅。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碗药,来自他曾经最厌弃的地方,来自他亲手打入尘埃的废人之手。
午后,药汁熬成,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
苏菱微亲自用漆木托盘捧着那只封了口的瓦罐,跟随周尚宫来到御书房外。
她静立于白玉阶下,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裙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株雪中的孤松。
萧玦正在批阅北疆加急战报,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他透过窗格,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纤瘦却倔强的身影。
沉默了许久,他才放下朱笔,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让她进来。”
殿内暖意融融,苏菱微捧着药罐,目不斜视,跪于御案之前。
萧玦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她身上,又缓缓移到那只盖着“冷宫苏记”火漆印的药罐上,眸色愈深。
“你想用这碗药,换什么?”他开门见山。
“臣妾不敢。”苏菱-微垂眸,“只为分忧。”
“分忧?”萧玦冷笑一声,殿内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他朝身旁的内侍总管使了个眼色。
总管立刻上前,取来一只银制小盏,小心翼翼地揭开封条,倒了半盏药汁。
试药,是宫中最寻常不过的规矩。
然而苏菱微却在此时抬起了头,直视着龙椅上深不可测的帝王,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陛下若疑臣妾下毒,大可召太医院院判张仲元当场验药。”
她竟敢预判他的心思,甚至连人选都替他想好了。
萧玦的他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太医院院判张仲元便被“请”到了御书房。
他显然是被人从被窝里直接拎出来的,衣冠不整,神色惶恐。
当他看到跪在地上的苏菱微时,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这位曾经奉贵妃之命,屡次构陷苏菱微的太医,此刻面如死灰。
“张院判,看看吧。”萧玦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张仲元颤抖着上前,闻、观、尝,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仔细。
他额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整个人抖如筛糠。
良久,他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回…回禀陛下,此药……此药确为清肺止咳的良方,性平和,无任何异物!”
他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萧玦盯着他看了许久,那目光冷得像冰,看得张仲元几乎要昏死过去。
最终,他收回视线,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药,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带着一丝微苦的甘甜。
他放下药碗,淡淡地问:“现在,可以说了。你想要什么?”
苏菱微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声音平稳而坚定:“臣妾不敢求恩赏,只求一纸许可,许臣妾每月初九,入尚药局档案阁,观方录一个时辰。”
萧玦眉峰微挑。
尚药局档案阁,存放着宫中数十年来所有药方的原始记录。
那地方除了整理药典的几个老吏,无人问津。
她要这个许可,意欲何为?
他看着地上那个看似温顺、实则暗藏利爪的女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几分真正的好奇。
“朕,准了。”
三日后,一道特许“才人苏氏协理药典校勘”的圣旨,让她名正言顺地踏入了那座尘封的禁地。
虽无品级,却有了自由出入尚药局档案阁的权力。
她携阿丑踏入那积满灰尘的阁楼,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药草混合的奇异气味。
在如山的书海中,她精准地找到了壬午年的方录。
一页页翻过,她的指尖终于在一张泛黄的药单上停下。
“东宫乳母王氏,暴卒,死因:痰厥。”
记录简单得近乎草率。
但苏菱微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下方那张配药单上。
那是一张调理身体的温补方子,看似毫无问题,但在药方最末,一行极小的蝇头小楷赫然在目——“另,青鸾子提取液半钱,外敷。”
青鸾子,剧毒之物,微量即可致人血脉凝滞,呼吸骤停,死状与痰厥之症毫无二致。
苏菱微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唇边绽开一抹冰冷的笑意。
原来如此,林昭容那张杀人的药网,早已悄无声息地伸向了东宫,伸向了年幼的太子。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药单的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戳印:“贵妃殿赏。”经手人,正是苏婉柔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李嬷嬷。
一箭双雕,借刀杀人,嫁祸于林昭容,再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人安插到太子身边。
好一招毒计!
当夜,漱玉轩的灯火亮至深夜。
苏菱微命阿丑将这份证据誊抄三份。
第一份,她小心地藏入一本《农政全书》的夹层之中,通过一个早已买通的小太监,送往宫外大理寺少卿的府邸。
那位少卿,是父亲的旧部。
第二份,她交给了周尚宫,附言道:“此物关乎国本,尚宫只需在整理陛下的《起居注》时,让它‘不经意’地落出来便可。”
而最后一份,也是最致命的一份,她亲自用鼠血和着墨,写在了一方破旧的锦绢上。
她模仿着早已过世的亲姐姐,也就是萧玦的原配皇后——苏菱华的笔迹,在末尾题款:
“吾儿昭郎,慎防枕边毒。”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猛地从乾元殿传出,惊得檐下宿鸟扑翅而飞。
而此刻,在冷宫的旧址上,苏菱微正迎风立于一截残垣之上。
她遥遥望着远处乾元殿连绵如星河的宫灯,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倾诉:
“姐姐,你以为你在拼死保护太子……可你错了,你不过是在为他人,养一个将来用以献祭的祭品。”
风穿过断壁,呜呜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低语。
而在那风声之中,隐约夹杂着一声从东宫方向传来的、遥远而微弱的婴儿啼哭。
与此同时,乾元殿内,盛怒之后的萧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看着那张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亡妻字迹,和那份来自尚药局的铁证,眼底风暴汇聚。
良久,他抬起头,声音冰冷地问向身侧的内侍总管:“三日前,在御书房为苏氏验药的,都有谁?”
内侍总管心头一颤,躬身答道:“回陛下,除了奴才,便只有……太医院院判,张仲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