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卫的效率快得惊人。
不过半个时辰,回报便已送抵琼华殿。
井壁之上,确有抓痕。
那痕迹并非野兽利爪,而是人的指甲在绝望中反复抠挖留下的惨烈印记,混着干涸的暗色血渍,触目惊心。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抓痕向下延伸了约三丈之后,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侧壁上被人为凿开的、仅供单足踩踏的简易石阶。
石阶,意味着这不是一处绝地,而是一条通路。
苏菱微当机立断,屏退左右,只留两名最心腹的黑鸦卫守住井口,亲自系上了粗实的麻绳。
“娘娘,万万不可!让属下去!”黑鸦卫统领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苏菱微的眼神却不容置疑:“他既然是为我而来,这条路,就必须由我亲自走。你们守好上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腐朽的混合气息。
苏菱微的身影被黑暗迅速吞噬,只有绳索摩擦井沿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精准地找到了那个人工凿阶,借力向下,当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
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和一小截蜡烛,微弱的光芒亮起,驱散了眼前的混沌。
这里,竟是一方小小的密室。
空间不过丈许见方,却五脏俱全。
角落里堆着几袋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干粮,旁边是一套叠放整齐的粗布旧衣。
而在石壁上凿出的简易石桌上,静静地躺着半卷书。
苏菱微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不是别的,正是《农政全书》。
是当年她在冷宫之中,为了打发漫长而绝望的时光,翻烂了的那一卷!
连书页边角因反复翻阅而起的毛边,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是谁?
是谁知道她最落魄时的这点习惯?
是谁在她重返深宫之后,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有人在暗中看着她、护着她?
她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缓缓伸向那本书。
当她翻开书页时,一张早已泛黄的纸条,从书页间悄然滑落。
烛光下,一行瘦劲有力的字迹,如惊雷般劈入她的眼帘。
“娘娘不必回头,我们一直都在。”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这短短一句承诺。
可苏菱微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死死盯住了那熟悉的笔锋。
这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瘦金体!
整个皇宫,能将瘦金体写得如此风骨铮铮,又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只有一人!
高福安!
那个在她入宫之初护她周全,最终却为了保她而在她面前被活活杖毙的大太监!
他不是死了吗?
那年冬天,她亲眼看着他的身体在雪地里渐渐冰冷,血染红了整个永巷。
可这笔迹……这笔迹分明是他的!
苏菱微的心脏狂跳不止,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高福安或许没死,又或者,他就算死了,也为她留下了一支看不见的军队!
“我们一直都在……”
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指尖抚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眼中的迷雾寸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燎原的野火。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
这张庞大而神秘的网,其根源,竟是那个她以为早已逝去的故人!
当苏菱微重新从井口回到地面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她没有声张,只命黑鸦卫将井台恢复原样,列为禁区。
回到琼华殿,她立刻召来周尚宫,低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琼华殿的廊庑之下,周尚宫“无意”间与几名掌事宫女闲聊,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洒扫的杂役们听见:“唉,娘娘新设的察政院,什么都好,就是缺个抄录文书的。娘娘心善,说是不论出身,只要识字就行,可这宫里头,识字的丫头太监,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往主子跟前凑,谁肯来做这苦差事。”
消息如长了脚的兔子,迅速在宫中底层传开。
一连三日,波澜不惊。苏菱微耐心十足
直到第四日清晨,一名跛着脚、 ????不能言的哑巴杂役在清扫琼华殿前的庭院时,趁着无人注意,悄然将一片梧桐叶放在了第三级台阶的角落。
他佝偻着背,动作迟缓,仿佛只是随手清理掉一片落叶,随后便继续埋头扫地,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小萤奉命取回了那片梧桐叶。
苏菱微接过一看,只见叶片背面,有人用指甲划出了极其细微的痕迹,借着叶脉的纹路,巧妙地组成了两个字——可用。
苏菱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不动声色,只说那跛脚哑巴打扫得干净,便寻了个由头,将他调入了自己居住的偏阁,负责洒扫庭除。
这人被宫人们称作“阿丑”,据说十多年前就在宫中当差,因一场大火烧坏了嗓子,摔断了腿,从此便成了这副模样,在最脏最累的杂役处苟延残喘。
当夜,万籁俱寂。
阿丑的房间里,烛火早已熄灭。
但奉命监视的小萤却通过瓦片的缝隙,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只见那白天还步履蹒跚的阿丑,此刻竟站得笔直,跛了十多年的腿也并无异样!
他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手持一小截木炭,正在一面不起眼的墙灰上飞速地书写着什么。
那手法,迅捷而精准,哪里像个杂役,分明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吏!
他记录的,赫然是今日各宫各殿进出的人数、时辰与大致仪仗规格。
小萤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回去禀报。
苏菱微听完,亲自走到了那间小屋前,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屋内的人影瞬间僵住,手中的炭条“啪”地掉在地上。
他闪电般转身,恢复了那副畏缩佝偻的姿态,脸上写满了惊恐。
苏菱微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阿丑,你还记得冷宫那年冬天,我让你在梅花树下埋的那坛梅子酒吗?”
那人的身体猛地剧震,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苏菱微,眼中瞬间滚下两行滚烫的泪水。
他张着嘴,拼命指着自己的咽喉,发出“嗬嗬”的嘶哑声,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苏菱微却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你不是真哑。高福安公公是扬州人,他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口音藏不住。你装了十几年,就是怕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
此言一出,那人所有的伪装轰然崩塌。
他不再表演,缓缓挺直了佝偻了十余年的脊梁,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对着苏菱微,无声叩首。
他,正是高福安当年亲手训练的七名“影侍”之一,主司信息刺探与传递。
当年高福安出事,影侍网络被打散,他为求自保,不惜毁容断腿,装疯卖傻,在这深宫之中潜伏了下来,一等,就是十多年。
苏菱微亲自扶起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信任与倚重:“从今日起,你不再是阿丑。恢复你的职责,替我把所有还能用的人,都找回来。”
五日之内,琼华殿的人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膳房新来了一位擅做淮扬菜的厨娘,巡夜的更夫里多了两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浣衣局调来了三名手脚麻利的妇人。
他们看似毫无关联,却都在不经意间,被安排在了能够扼守信息要道的岗位上。
苏菱微的旧部,正在无声中集结。
为了确保信息传递的绝对安全,她与绣娘赵绣娘一起,创造了一套独一无二的“针线密语”。
以刺绣的纹样作为编码:梅花代表紧急,兰草代表安全,蝴蝶翅膀的脉络数量代表时辰,花瓣的层数代表地点。
自此,每一幅呈送上来的精美绣品,都成了一封无形的战报。
这夜,一幅新绣的“喜上眉梢”图被送到了苏菱微的案头。
图案看似寻常,梅枝与喜鹊栩栩如生。
但苏菱微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几朵半开的梅花和喜鹊尾羽的绣法上。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脑中已将这复杂的针法迅速解码——四位新晋的朝中重臣,将于后日戌时,在城南的翠微楼,与二皇子秘密会面。
就在她指尖捻着绣线,思索着如何利用这条情报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萧玦来了。
他没有让内侍通传,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殿外的廊檐下,望着殿内摇曳的灯火,身影被拉得颀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苏菱微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款款起身迎了出去,福身行礼:“陛下深夜驾临,未曾远迎,臣妾失仪。”
萧玦没有让她起身,深邃的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殿内的灯火,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朕听说,你最近多了几个‘哑巴’手下?”
苏菱微缓缓直起身,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回陛下,他们不是哑巴。只是在这宫里太久,没人听他们说话,他们便索性不说了。”
萧玦凝视着她,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晦暗不明。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语气竟缓和了几分:“高福安当年,救过朕一命。他的人……若是真心愿意归顺朝廷,朕可以赦免他们过往的一切罪责。”
苏-菱微闻言,笑容反而更深了。
她微微摇头,声音清亮而坚定:“陛下,他们想要的不是赦免,只是一个能让他们重新开口说话的地方。”
他默然离去,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暂时落下了帷幕。
而殿内,烛火摇曳。
阿丑不知何时已悄然跪在地上,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幅尘封了十余年的皇宫地下布局图,上面用朱砂笔清晰地标注着三条蜿蜒的密道,分别连接着——冷宫、御药房、东厂。
而在地图的末尾,一行熟悉的瘦金体小字,张扬而决绝,仿佛是高福安临终前的最后呐喊。
“凤凰起飞处,地下必有根。”
这张薄薄的纸条,比任何灵丹妙药更能抚平她多年的惊惶,也比任何淬毒的匕首更能点燃她胸中的烈焰。
高福安……那个用生命为她铺就退路的人,竟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埋下了一支可以燎原的奇兵。
这一夜,琼华殿灯火通明,苏菱微紧握着那张写着“我们一直都在”的纸条,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