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绑上围裙手里端着淘米的搪瓷盆,脚步不快,但也没停。昨儿晚上那顿饭吃得安生,孩子们笑闹了一整天,可这院子清静不了多久——才早上七点不到,水龙头那边就传来拍盆的声音,紧跟着是赵大妈的嗓门。
“哎哟喂!这水都让我等出霉来了!谁在里头炖肉呢?”
秀芬拐过墙角,看见公用厨房门口挤了三四个洗菜盆,煤炉烟囱冒着浓烟,吴婶正蹲在灶前搅锅,铁勺磕得锅底当当响。赵大妈站在外头,一手拤腰,一手举着蒸笼盖,气得脸通红。
“我六点半就排队了!你倒好,一进去就是四十分钟,连锅都不换!我家窝头还晾着呢!”
吴婶头也不抬:“急什么?我又没烧整只猪。一家四口吃饭,总不能一人夹一筷子吧?”
“那是你家吃饭,不是占着灶台养家谱!”赵大妈声音拔高,“昨儿小强他妈来蒸粥,排到十一点才轮上火,孩子中午都没吃热饭!”
钱婶从屋里探出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袖口还别着块小白布。她皱眉看着地上的积水和乱堆的盆,冷声道:“吵什么?又不是没人管。这地方脏成这样,饭能吃得安心?”
没人接她的话。倒是吴婶冷笑一声:“嫌脏?那你别来用啊,自家开伙房去。”
秀芬没立刻上前,把淘米盆轻轻放在石台边上,站定看了会儿。她记得前些天起,厨房这边总堵人,有时中午十二点还排不上火。她没声张,只每天早晚经过时留意了一眼,顺手在本子上记下谁几点进、几点出,烧的什么,用了多久。纸折了两折,一直揣在围裙兜里。
这时赵大妈回头看见她:“秀芬!你说说,这算不算欺负人?我蒸个窝头要等半个钟头,她煮点面条倒占一个钟头?”
吴婶猛地扭头:“你少拿她当枪使!她现在可是‘劳模’,哪还稀罕咱们这点破事。”
秀芬往前走了两步,把手里的本子掏出来,摊在石台上。“我不是当枪使,也不是挑事。”她说,“咱们七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火不够,时间就得匀着来。我这几天看了看,记了些数,大伙儿可以瞧瞧。”
她手指点着纸面:“赵家蒸主食,平均二十分钟;周家炒两个菜,三十分钟;我家熬粥配小炒,二十五分钟。钱家做饭少,基本是热水下面条,十分钟搞定。孙家常是早饭带出门,午晚两顿加起来不超过四十分钟。”
众人凑近看。赵大妈伸头念:“‘吴家:每日早七点至八点十五分,占用灶台七十五分钟以上,常同时烧水、煮饭、热菜,中途多次添煤,未及时清理灶膛’?”她瞪眼,“哟,连添煤都记上了?”
吴婶脸色变了:“你偷窥我家?”
“我没进你屋。”秀芬平静道,“你在厨房,我在院里走动,进出几回,烧多久,我都看得见。这本子不是为告状,是想让大家心里有数。厨房是公家的,火是有限的,谁也不能一占半天。”
钱婶接过本子翻了翻,眉头松了些:“记录倒是清楚,时间也分得细。若人人都这样占灶,以后谁还能按时吃饭?”
“那按你说怎么办?”吴婶梗着脖子,“难不成让我一家四口分三回吃?”
“不用。”秀芬说,“我们可以排个班,按实际需要来定。比如你家吃饭人多,可以安排早一点,但得限时。超了时间,下一户有权提醒,再不挪灶,大伙儿一起说话。”
赵大妈立刻点头:“这个好!我就要个准时候,别让我抱着笼屉干等!”
“贴墙上。”钱婶突然开口,“写清楚,谁几点到几点,大家照着来。若有变动,提前说一声,也算讲理。”
吴婶嘴唇动了动,还想争辩,可看看赵大妈攥着拳头站在一边,钱婶冷着脸拿着本子,再瞅瞅秀芬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到底没再嚷。
“行啊。”她终于哼了一声,“那就排吧。反正我不信你们能排明白。”
秀芬没理会,从兜里掏出笔,当场在纸上画格子。她把每户的做饭习惯列出来,早中晚三餐分开,重点标出高峰时段。赵大妈主动接过笔:“我来抄一份,贴厨房门上。”
“再写一份交给刘主任,备案。”钱婶补充,“免得日后扯皮。”
秀芬点头。她知道光靠一张纸压不住人,可规矩要是多数人都认,再难缠的也得掂量掂量。
两人蹲在石台边写表,墨水瓶搁在边上,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吴婶站在一旁,两手抱胸,眼睛盯着那张正在成形的排班表,像看什么稀奇物。她忽然说:“我家老二下午四点放学,五点就得吃饭,你能给我排中间吗?”
秀芬抬头:“那你中午能不能让一让?周家王霞倒夜班,中午必须赶回来给孩子做饭。”
“那她怎么不早点?”
“她厂里说了算。”秀芬语气没变,“咱们互相让一步,才能轮得开。你要是中午能让出二十分钟,我可以把你下午的时间往前调。”
吴婶咬了咬牙,终究点了头:“行,听你的。”
表写好了。第一份贴在厨房外墙上,用图钉钉牢。上面写着:
**早 6:30-7:15 赵家(蒸窝头)
7:15-7:45 秀芬家(熬粥+小炒)
7:45-8:30 吴家(主餐)
……**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特殊情况可协商调换,需双方签字确认。”
赵大妈拍手:“这下踏实了!明儿我就准时来,谁挡着我,我就拿这张纸说话!”
钱婶没再多留,转身回屋。临进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秀芬,微微点了下头。
吴婶最后一个走。她经过石台时,伸手戳了戳那张排班表,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没让人听见。走到自家门口,她回头望了望,眼神复杂。
秀芬收拾好本子和笔,把淘米盆端起来。水已经凉了,米粒沉在底下。她正要往回走,赵大妈提着水桶过来:“我帮你提一段。”
“不用,你忙你的。”
“没事。”赵大妈笑了笑,“今儿我能按时蒸上窝头,得谢谢你这脑子。”
秀芬也笑了,没推辞。
两人并肩走过院子,阳光斜照在墙上那张新贴的排班表上。纸角被风吹得微微翘起,像一页刚翻开的日历。
秀芬伸手按了按图钉,确保钉牢。
她的手刚离开,一阵风扫过,纸页颤了一下,右下角的名字被吹得翻卷起来——
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