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铁盒放回柜子,盖上木板。她站起身,拍了下手,听见外面乐乐在追皮球的声音。这孩子天天跑,鞋底都快磨穿了。
她走到门口,看见钱婶走远的背影。两毛钱不算多,可攒起来也不容易。除了买书,家里还得吃穿用度,哪样都省不得。但她心里清楚,光靠厂里发的那点东西,日子再精打细算也翻不出花来。
前两天听赵大妈说,城西有个自由市场,菜比副食店新鲜,苹果也能见到。虽然没票也能买,但价格不稳,谁都说不准值不值。她一直没去,怕惹事。可今天早上林建华出门时提了一句:“要是能弄点青菜回来,给乐乐煮碗汤也好。”
这句话在她心里转了一上午。
她翻出那个旧布包,检查了一遍口袋里的零钱,又往包里塞了块手帕。出门前看了眼煤炉,火压得正好,够烧到下午。
街上人不少。她顺着电车轨道往西走,穿过两个路口,拐进一条窄巷。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有人吆喝“白菜两毛一斤”,有人喊“萝卜一块钱三斤”,声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她站在巷口看了一眼,里面摆着几十个摊子,有的支着油布,有的直接把筐放在地上。人挤人地走,小孩钻来钻去,还有人蹲在地上讨价还价。
她往里走了几步,鼻子先闻到了味儿——泥土、烂菜叶、生肉混着汗味,一股子市井气。她没停下,沿着边沿慢慢走,看两边卖的什么。
白菜堆得高高的,叶子还带着泥;胡萝卜红亮亮的,一根根排开;角落里有筐苹果,个头不大,但颜色好看。她蹲下摸了摸白菜根,硬实,不蔫。摊主是个中年男人,叼着烟,眯眼看她。
“要多少?”他问。
“先看看。”她说。
她继续往前走,忽然在一个人影上停住了。
吴老蔫背对着她,蹲在一个卖鱼的摊子后面。那人摊子不起眼,只摆着两个小盆,里面泡着几条黑乎乎的鱼。吴老蔫低着头,一只手伸进棉袄里掏东西,另一只手接过一个纸包,飞快塞进裤兜。
他站起来时动作有点僵,左右看了看,帽子往下压了压,转身就要走。
李秀芬没动。吴老蔫一抬头,看见她,脚步猛地一顿。
两人对上眼,谁都没说话。
吴老蔫嘴唇动了动,挤出一句:“你也来了?”
“路过。”她说,“来看看有没有便宜菜。”
吴老蔫点点头,眼神飘忽:“这地方……也就图个新鲜。我就是替家里买点鱼,补补身子。”
他说完就要走,脚步比刚才快。
李秀芬没拦他,但心里记下了。吴老蔫平时连公共厨房多占半尺地方都要跟人争,什么时候这么大方给别人买鱼了?而且那鱼看着不像正经渠道来的,黑皮,眼睛浑浊,泡在盆里都不怎么动。
她回头看了眼那个摊子,摊主已经把盆往里收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走过去,在另一个卖蔬菜的摊子前停下。这摊主是个老太太,戴着蓝布头巾,面前摆着几捆菠菜和一小筐土豆。
“菠菜多少钱?”她问。
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三毛。”
“昨天不是两毛五吗?”她问。
老太太冷笑一声:“你昨天没来,今天涨了。谁知道明天是不是四毛。”
李秀芬没接话。她伸手捏了捏菠菜根,湿的,应该是刚洗过。但这价钱确实不稳。
“这些菜,都是哪儿来的?”她问。
老太太低头整理菜叶:“郊区农民送来的。人家挑着担子半夜进城,天亮前就得走,不然碰上检查的,全没收。”
“没票也能卖?”
“票?这儿没人看票。”老太太抬眼,“有钱就行。可钱也不一定管用,你今天买三毛,明天来可能五毛,人家说涨就涨。”
李秀芬明白了。这不是副食店那种按计划供应的地方,这里全凭运气和胆子。
她又问:“那些鱼呢?看着不太新鲜。”
老太太摇头:“别碰水货。来路不明,查出来是‘投机倒把’,买卖双方都倒霉。”
李秀芬心里一紧。她想起吴老蔫塞进裤兜的纸包,还有他躲闪的眼神。原来他干的是这个。
她没再多问,掏出两毛钱,买了半棵白菜和两根胡萝卜。老太太称完,用旧报纸包好递给她。
“少买点是对的。”老太太低声说,“来一次看看行,别常来。风声紧的时候,管理员带人抄场子,跑都来不及。”
李秀芬点头,把菜放进布包,转身往外走。
她走得不快,但没再停留。路过那个鱼摊时,摊主正收拾东西,纸盆已经不见了。她没看第二眼。
走出巷口,她站在路边喘了口气。阳光照在脸上,暖和了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巷子,里面人影晃动,声音还在传出来,但比起刚才,似乎安静了一点。
她迈步要走,忽然看见吴老蔫从另一条岔路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空布袋,四下张望了一下,才朝大路走去。
她没叫他。
她知道这事不能说破。吴老蔫胆小,但为了点钱什么都敢试。要是被人盯上,倒霉的不只是他,还可能牵连整个院子。赵大妈爱传话,孙寡妇嘴不严,万一闹大了,林建华在厂里也会受影响。
她把手里的布包往上提了提,白菜有点重。
她刚要抬脚,听见身后有人急匆匆跑过来。她回头,是个穿灰衣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一摞纸箱子,差点撞上她。
“对不起!”那人说了句,绕开她冲进了巷子。
她站着没动。那人的箱子上印着几个字,她认出来了:罐头。
她盯着巷口,眉头慢慢皱起来。
那个人跑进去的方向,正是刚才吴老蔫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