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把抹布挂上绳子，水珠顺着布角往下滴。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巷子，几个下班的工人走过，有人提着网兜，里面露出半截带鱼尾巴。她没多看，转身回屋，顺手把铁盒放回柜子底层。
那天晚上她睡得早，可半夜醒了两次。一次是乐乐翻身踢了被子，她起来给他盖好；另一次是听见厨房有动静，过去一看，炉火快灭了，她加了块煤，蹲在灶前等火苗重新窜起来。火光映在墙上，晃得她眼睛发酸。她盯着那团红，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除了做饭、烧水、带孩子，她还能做点别的吗？
第二天中午饭后，她把锅刷干净，又把炉子封好。桌上留了张纸条：“我去趟新华书店，天黑前回来。”字写得工整，像怕人看不懂。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脚上是一双旧布鞋。出门前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两毛钱和几张工业券。这点钱买不了新书，但她还是想看看。
走到市区要半个多小时。她走得不快，路上经过菜市场，听见有人吆喝白菜两分一斤，也没停下。再往前就是百货大楼，旁边的小街拐进去，新华书店就在那儿。
推开玻璃门，里面很安静。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压着声音。她站了一会儿，才敢往里走。柜台后面摆着《红旗飘飘》《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农业技术手册。墙边立着书架，上面贴了标签：政治、文学、科技、生活。
她先绕了一圈。看见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坐在角落抄书名，两个学生模样的人蹲在地上翻数学书，还有一个穿工装的男人拿着个小本子记东西。她看着那些低头看书的人，心里慢慢踏实下来。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想学点什么。
她走到“家庭生活”那一排，手指挨着书脊滑过去。《城市居民膳食指南》《家用电器维修常识》《家庭常用药知识》……书名都很实在。她正看得认真，眼角余光看见一个人影停在旁边。
是钱科长。
他穿着灰呢子大衣，手里拿着一本厚书，正在翻页。秀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钱科长，您也来买书？”
钱科长抬头，认出是她，点了点头：“嗯。”
“听说最近来了新书，我就来看看。”她说，“可我不知道该看啥。”
钱科长合上手中的书，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能来看书，很好。”
他没笑，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另一排书架。秀芬跟上去。
“这本你可以看看。”他抽出一本浅绿色封面的书，“讲营养搭配的，适合你这样的主妇。”
秀芬接过书，封面上写着《城市居民膳食指南》。她翻开一页，里面画着饭菜比例图，还写了粗粮细作的方法。
“还有这个。”他又拿了一本，“《自学 Arithmetic 入门》，补基础用的。”
秀芬没听懂那个词，但没问。她把书名记在心里。
“这本也实用。”钱科长指着第三本，“《家庭常用药知识》，比偏方靠得住。”
秀芬点点头。她没想到这些书真能教人做事，不是光念念口号就行。
“谢谢您。”她说，“我回去想想办法，攒点钱再来买。”
钱科长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就可以翻，书店允许看。”
秀芬道了谢，抱着那几本书走到角落一张木桌旁坐下。她先把《膳食指南》一页页看完，又翻了翻《家庭常用药知识》。书里写的有些她知道，比如发烧要物理降温，烫伤不能抹酱油；但更多是她不知道的，比如咳嗽分干咳湿咳，用药不一样。
她正看得入神，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几个年轻人进来，直奔文学区去了。她这才发现天已经偏西，阳光斜照进窗子，落在地板上一片亮。
她合上书，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扫了一眼旁边的旧书堆。那里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摞着几摞破书，标价五分到两毛。
她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大多是过时的政策读本和小说，纸都发黄了。翻到最底下一本，手指突然顿住。
那本书没有封面，边角卷着，但能看出标题是手写的：《大众菜谱精选（1958年版）》。
她小心地翻开第一页，里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还有人用铅笔画了切菜的刀法示意图。往后翻，有“节粮代用法”“荤素搭配原则”“剩菜巧变新菜”几个章节。其中一页专门讲怎么用豆渣做馅、萝卜缨腌咸菜，连火候和盐量都写清楚了。
她心跳快了几下。
这本书，正是她一直想找的。
她赶紧把书捧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这边。她坐回木椅，开始一页页细读。
书里的方法和她自己摸索出来的有不少相似，但也有很多新点子。比如用玉米面掺糯米粉蒸糕，口感更软；熬骨头汤时加一小块陈皮，去腥提香。还有一条写着：“若家中无肉，可用酱油加糖炒焦，调成‘素高汤’，煮菜增味。”
她看得眼睛发烫。
这时门外传来铃声，像是附近工厂下班了。她抬头看窗外，太阳已经落到屋檐下面，光线变成橙红色，照在书页上，字迹格外清晰。
她没动。
外面街上人声渐渐多了起来，有人骑车路过，车铃叮当响。书店里依旧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把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知识不怕旧，就怕不用。”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她把书轻轻合上，抱在胸前，像是护着什么宝贝。手指摩挲着卷起的书角，心想得想办法弄点浆糊，回去粘一粘。
她还是没买。
两毛钱太贵，她得先回去算算家里这个月还能省下多少零钱。但她已经打定主意，这本书一定要带回“幸福里三号院”。
她坐在那儿没走，继续从头翻起。每看到一个新法子，就在心里默念一遍，怕忘了。
窗外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街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有个店员走过来擦玻璃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低头接着看。
书页被风吹动了一下，她伸手按住，指尖碰到一行小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真巧妇，能让一粒米做出三样饭。”